夜幕如墨,沉沉地压在汉都的屋檐之上,却唯独压不住南门广场那一片灯海。
千盏灯笼,万支火把,将广场照得亮如白昼,每一张汇聚于此的面孔都清晰可见,带着三分忐忑,七分期盼。
吴班立于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身后是百名精挑细选的乐师,他们神情肃穆,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演奏,而是一场决定国运的战争。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手中的曲谱。
那并非什么传世名篇,纸张甚至有些粗糙,墨迹也新,上面只写着三个字——《无名王》。
这是主公亲自定下的曲名,也是他倾尽心血谱写的乐章。
吴班抬起手,夜风拂过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也带着广场上数万百姓压抑的呼吸声。
手起,弦动。
第一声琴音响起,清越而孤寂,如同一滴雨水落入幽深的古巷,在石板上溅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紧接着,萧声应和,笛声追随,乐声渐渐变得绵密,仿佛春夜里一场无声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每一个人的心田。
广场上原本嘈杂的人声奇迹般地消失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静地聆听着。
乐曲初章,舒缓而压抑,诉说着无尽的黑暗与漫长的等待。
人们仿佛看到了流离失所的岁月,看到了饿殍遍野的惨状,看到了那四百年间积压在心头的沉重枷锁。
一些年长者已经忍不住开始抹泪,那乐声勾起了他们一生都无法忘却的苦难记忆。
随着乐章推进,节奏陡然加快,金石之声加入,鼓点如雷。
那压抑的雨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丝微光透了进来。
琴声变得激昂,仿佛在描绘一场不屈的抗争,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
百姓们的呼吸随之急促起来,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的身体,都在诉说着他们感同身受的激动。
当乐曲奏至最高潮,那一句“风起汉水畔,火照南门钟”的旋律响彻夜空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人群的角落里,带着颤抖,轻轻地和了出来。
那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她的嗓音早已沙哑,调子也有些不准,但那歌声里蕴含的情感,却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片草原。
“风起汉水畔……火照南门钟……”一个稚嫩的童声跟着唱了起来,清脆而响亮。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那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壮汉,用他们粗犷的喉咙低声嘶吼;那些在市井中奔波的商贩,用他们嘶哑的嗓音放声高歌。
一个人的声音是溪流,百人的声音是江河,当广场上数万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时,便化作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浩瀚汪洋。
“王于微末来,剑指苍生痛!”
“民于尘埃起,声撼九天重!”
歌声不再是歌声,而是一种宣言,一种力量的咆哮。
音浪冲天而起,仿佛要将这沉沉的夜幕彻底撕碎。
高耸的观星台上,那巨大的青铜观星仪指针,本应随着星辰轨迹缓缓移动,此刻却如同发了疯一般剧烈旋转,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嗡”声。
大地,在万民的合唱中,竟开始发出极其细微的共振。
广场地下的深处,一尊沉睡了千年的巨鼎虚影,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明暗交替,若隐若现。
此刻的皇宫深处,却是一片宁静。
阿言独自静坐在殿中,殿外那冲天的声浪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传到她耳中只剩下微弱的共鸣。
她伸出双手,轻轻抚摸着案上那顶崭新的王冕。
冕冠并非纯金打造,而是以玄铁为基,镶嵌着数百块从民间收集而来的普通玉石,朴实无华,却又厚重无比。
她虽不能言语,也听不见声音,但当指尖触及冕冠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温热感从掌心传来。
那不是金属的冰冷,也不是玉石的温润,而是一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暖意。
她仿佛能感觉到,成千上万个渺小而真挚的愿望,正顺着她的指尖,缓缓流入她的心田。
有祈求丰收的,有期盼家人平安的,有渴望获得一寸土地的,有只求能吃上一顿饱饭的。
阿言闭上眼,在心中,用最虔诚的手语,一字一句地“默诵”着她的誓言:“愿聋者有耳,哑者有声,贫者有田,孤者有家。”
这誓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几人能看见她的手势。
但就在她“说”完的瞬间,她掌下的新冕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
悬于她腰间,那枚心言钟的残片,也随之发出了一声低沉悠扬的鸣响。
真愿所聚,自成回响。
一圈柔和的白光,以冕冠为中心,缓缓荡漾开来。
“使君!使君您看!”一旁的侍女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惊呼,“民声使,冕在发光!”
阿言缓缓睁开眼,看着那顶沐浴在光晕中的冕冠,脸上露出一抹宁静的微笑。
她听不见万民的歌声,但她“听”到了他们的心声。
同一时刻,刘忙正孤身一人立于高耸的城楼之上。
南门广场的灯火在他眼中汇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河,可传入他耳中的,却只有一片死寂。
那震天的歌声,那撼动地脉的共鸣,于他而言,皆不存在。
这就是他力量的代价,他离这个世界越近,就离这个世界的真实越远。
诸葛亮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夜风吹动着他的羽扇与长袍。
“主公,”他轻声开口,“今夜之后,天下民心尽归于您。明日……”
刘忙想转过头,对这位为他殚精竭虑的谋士说一句“明日见”,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三个字。
然而,话到了嘴边,他的喉头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心中涌起一阵苦涩。
是啊,他怎么能承诺“明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还能维持到哪个“明日”。
他那几乎透明的身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放弃了,转而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另外三个字:“我……还在。”
这三个字,既是对诸葛亮的回答,也是对他自己的确认。
它们简单,卑微,却又是他此刻唯一能确定的真实。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微微一震,那原本如同潮水般不断流失的金色气运,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退潮,甚至有了一丝回流的迹象。
诸葛亮凝视着自己主公在月光下近乎透明的轮廓,那双洞悉世事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与敬佩。
他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息道:“主公不在时,却又无处不在。”
千里之外,汉家皇陵前。
老碑依旧伏在冰冷的石阶上,额头早已磕破,殷红的血迹染红了身前的青石,与石缝间的青苔混杂在一起。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只为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向列祖列宗忏悔,一个姓刘的后辈,即将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颠覆这四百年的江山。
就在南门广场歌声达到顶点的刹那,他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只见遥远的南方天际,一道肉眼可见的赤色光柱冲天而起,贯穿云霄,仿佛将天地都连接在了一起。
那是南门鼎火升腾之兆,是民心愿力凝聚到极致的体现。
老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流下的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
他望着那道赤光,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四百年了……四百年了……终于有人,把命还给了民。”他不是在说那个即将登基的王,而是在说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将性命交付给君王的百姓。
他身旁,那只一直忠心耿守的陵犬,此刻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伏在地上,发出了如泣如诉的低呜,似在哀悼一个旧时代的逝去,又似在歌颂一个新纪元的诞生。
陵园深处,一座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残破石碑,碑身上那个巨大的“孝”字,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一道细微的裂纹,从“孝”字的中心,缓缓地向上蔓延开来。
旧礼将崩,新声将立。
当刘忙走下城楼,步入那条专为倾听民意而修建的民声廊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廊道里,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自发前来的百姓,他们没有喧哗,也没有口号,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块简陋的木牌。
木牌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
“王在。”
“我们信你。”
“别怕说不出来,我们听得见。”
一块块木牌,就像一面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挣扎。
他们竟然……都懂。
刘忙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张了张嘴,想对他们说一声“谢谢”。
可这两个字,如同“明日见”一样,被牢牢地堵在了喉咙里。
他还没有为他们做到天下皆安,还没有让他们人人饱暖,他……没有资格言谢。
既然言语无法表达,那就用行动。
刘忙缓缓地,郑重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双膝跪地,然后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贴在了冰凉的石板路上。
没有君王的威严,只有一个孤独者,对他唯一的同行者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就在他额头触地的那一刹那,廊道内,那成百上千块木牌,竟同时发出了“嗡”的一声轻响,齐齐震动起来,仿佛万民在同一时刻,对他叩首还礼。
他的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次浮现:
【民声共鸣达成,“无我之境”获得升阶。】
【新境界:王声即天命。】
刘忙缓缓抬起头,望着那些关切而坚定的眼睛,这一次,他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我听见了。”
话音刚落,远在南门广场高台上的新冕,仿佛收到了回应,微微闪烁了一下光芒。
归宫的路上,夜色已深。
小顺子避开了所有巡逻的侍卫,独自来到御花园角落里的一口枯井前。
他从怀中掏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那曾是张让逼迫他刺杀“刘备”的凶器。
他看了一眼井底的黑暗,没有丝毫犹豫,将匕首奋力扔了下去,任其深埋于泥土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地跪倒在地,抬头望着天上的残月,喃喃自语:“少爷,你赢了……张让若九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他终于为那个真正的,已经死去的皇子刘备,完成了复仇,也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归宿。
话音未落,那枯井的井底深处,忽然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
被匕首一同带下,深埋在淤泥里的那块写着残缺“备”字的黄绸,竟在无火的黑暗中,缓缓地自燃起来。
它没有化作飞灰,而是变成了一点点金色的光屑。
一阵微风吹过井口,将这些光屑卷起,带向高空,它们轻盈地掠过高高的宫墙,飘向了民声廊的方向。
光屑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廊道中一块崭新的木牌之上,附着其上。
原本空白的牌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新的字迹:
“王没了名字,可我们有了声音。”
黎明时分,刘忙再次独自一人登上了城楼。
他没有看向灯火已经渐渐熄灭的南门,而是望向了遥远的北方,那里曾是旧都洛阳的方向,也是天下权力的中心。
一夜之间,他听见了万民的心声,也明白了自己将要走的路。
那条路,无关乎登基,无关乎称帝,无关乎任何形式的加冕。
晨曦的第一缕光芒刺破黑暗,照亮了他的侧脸。
“那就……”他迎着晨风,轻声说道,“不加冕。”
风起,吹动他身上的玄色长袍,猎猎作响。
在愈发明亮的晨光中,他那本就单薄的身影,似乎又淡去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