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的尘埃落定,距离那场将斯卡莱特的野心连同其实验室一同化为宇宙坟场的爆炸,已悄然滑过数百年的光阴。
深埋在扭曲废墟最底层的维生舱,如同一个被遗忘的金属茧,在绝对零度般的寂静与寒冷中悬浮,维系着内部一丝几近熄灭的生命火种。
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那与「衍象」枝条一同被植入的、属于阿法洛维斯的回响,遵循着最基础的存续本能,凝聚起这具躯壳内最后一丝可调动的、微弱的虚数能量,将其转化为一段极其简单、不断重复的通用求救信号。
这信号微弱如宇宙背景辐射中的一丝涟漪,跨越冰冷星海,漫无目的地漂流。
这缕微弱的信号,本应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悄无声息。然而,命运的织机有时就是如此难以预料。
当时正在邻近星域执行常规勘测与友好访问任务的星穹列车,其高灵敏度的深空探测阵列,恰好捕捉到了这一丝几乎被噪声淹没的异常谐波。信号源精确定位在一片已知的、被标记为“斯卡莱特实验室遗址 - 极高风险”的残骸区。
“帕姆检测到异常低频生命信号帕!信号源强度极低,位于标记高危区域!”
列车长的声音带着一贯的警觉。
这一发现立刻引起了车上成员们的注意。经过简短而高效的通讯会议,他们决定前往探查。出于安全考虑。由团队中稍微年长的成员。
那位灰发蓝眸、气质如同磐石般沉稳的瓦沙克带领。
与勘探能力出色、金发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暖光泽的雷奥瑟斯。
以及年纪虽轻却已显露出非凡技艺、眼神专注的米哈伊尔!
他们三人搭乘小型勘察艇,谨慎地接近那片危险的废墟。拉扎莉娜、格兰霍姆和作为领航员的法尔肯则留守列车,提供远程支持与接应。
“信号结构稳定,符合低功耗维生系统特征,但源点环境极其复杂。”瓦沙克低沉而冷静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回列车,他深邃的蓝色眼眸紧盯着扫描数据,“雷奥瑟斯,小心驾驶。米哈伊尔,持续扫描结构稳定性。”
“明白。”雷奥瑟斯全神贯注地操控着勘察艇,平日挂在脸上的轻松笑容被纯粹的专注取代。他灵巧地规避着漂浮的巨型残骸,“正在接近信号源……发现目标,一个独立维生舱,外部严重受损,但核心结构似乎奇迹般保持完整。”
透过模糊的探测窗,他们看到了里面那个沉睡的身影——浅金象牙白的发丝衬着苍白近乎透明的肌肤。他紧紧地闭着双眼,仿佛陷入了一场永无休止的噩梦。
“米哈伊尔!我找到了——”雷奥瑟斯呼喊着同伴,声音带着发现生命的紧迫。
“看到了!瓦沙克先生,我们需要协助固定!”米哈伊尔立刻响应,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当维生舱被安全转运回列车,经过数日精心的救治,他纤长的睫毛终于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异常的眼眸。他的左眼,瞳孔上方是幽深的绿色,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下方却是一片迷蒙的蓝色,两种色泽泾渭分明,仿佛凝固的矛盾。而他的右眼,则是一种奇异的三重瞳,仿佛叠加了三层不同色彩的星。
此刻,这双独特的眼睛里,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与迷雾,仿佛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光。
几位年轻的无名客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发出关切的问候,瓦沙克抬起手,做了一个温和但不容置疑的手势,车厢内立刻安静下来。
他走上前,灰发下的面容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温和与力量,声音沉稳:“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然而,那青年只是歪了歪头,浅金色的发丝滑过额角,眼中是一片纯粹的茫然,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语言。
瓦沙克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回头与同伴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示意米哈伊尔取来一个便携式联觉信标。
滴的一声轻响,信标启动,发出柔和的光晕和通用的信息流。青年猛地睁大了眼睛,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旋律包裹,他有些无措地沉浸在那奇妙的感觉中,过了好几秒,才仿佛突然回过神,惊疑不定地看向周围那些神色担忧的面孔。
“现在能理解了吗?你叫什么名字?故乡是哪里?” 瓦沙克再次耐心询问。
名字?故乡?
问题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只激起一片虚无。他努力回想,意识中却只有混乱的碎片——冰冷的束缚,灼热的痛楚,甜腻到窒息的气味,一张模糊的、带着深绿色眼眸的、令他灵魂战栗的脸……以及一个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的编号。
他嘴唇微动,干涩的喉咙挤出沙哑而冰冷的声音:“……四十七。”
他没有记忆,只记得这个数字,这个浓缩了所有无名愤怒与痛苦的坐标。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观景窗外的景象——那无垠的浩瀚星海,以及列车内部那些充满手工质感、带着旅途风霜的温暖装饰。某种更深层、被冰封的东西,似乎被触动了。
这是…列车…
巡航星海的列车……
——星穹列车!
这个词,这个形象,与他脑海中某个极其遥远、极其温暖的角落产生了微弱的共鸣。那是……在茨冈尼亚的黄昏下,依偎在母亲诺缇卡怀里,听着父亲赫兹尔用带着怀念与自豪的语气讲述的故事……是关于开拓,关于未知的星海,关于一列承载着梦想与友谊、穿梭于群星之间的火车……父母眼中闪烁的,正是对这片星海的无尽向往。
空洞的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仿佛冰层下有了奔流的暗涌。他看着瓦沙克,看着雷奥瑟斯,看着这周围的一切,嘴唇颤抖着,用一种混合着巨大茫然、却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梦呓般的语气,断断续续地低语:
“你们…星穹……列车?是……星穹列车吗?”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甚至连吐字都含糊不清,但语调却不再是全然的冰冷,而是带上了一种仿佛迷途者终于看到指引灯塔般的、脆弱而强烈的情绪。“母亲…父亲……他们说过的……你们……终于…来了吗?”
话音未落,剧烈的头痛如同钢针般刺入脑海,刚刚泛起的一丝波澜被更深的痛苦和混乱无情压下。他猛地抱住头,蜷缩起来,那些温暖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四十七”和那片虚无的黑暗。
瓦沙克深邃的蓝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更深的了然,他与其他成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确实收到了求救信号。”瓦沙克的声音更加温和,他示意闻声赶来的法尔肯保持安静,“看来,你的过去,与‘开拓’的缘分比我们想象的更深。好好休息,这里很安全。”
自称为“四十七”的青年,在药物的帮助下逐渐平静,再次陷入昏睡。但那句“你们终于来了”,却如同一个沉重的谜题,留在了所有无名客的心中。
事后,法尔肯召集了几位年轻人开了个简短的会议,嘱托大家对此事保持谨慎,不要公开讨论,尽量通过日常的相处和观察来了解这个孩子的过去。
在后续的接触中,他们逐渐确认,这位自称四十七的青年并非心怀叵测之徒,更像是一个承受了巨大创伤的可怜人,成员们也渐渐放下了最初的戒备,多了几分真心的关怀。
他们继续游历星海,当列车在一处风景绝佳的星球临时停靠时,四十七第一次踏上异星的土地。他惊叹地望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瑰丽景象,那双异色瞳中闪烁的好奇与纯粹,仿佛一个初次睁眼、小心翼翼打量世界的孩童。
在那次短暂的开拓体验结束后,四十七做出了决定。他希望能够留下来,成为星穹列车的一员。成员们围坐在一起,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而郑重的欢迎仪式。
“一,即使命途兴衰消长,开拓者应自有主张……”
四十七神色欣喜地接过列车长递来的、印着星辰轨迹的车票,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抓住了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巴不得将它永远珍藏。
“二,即使面对惊涛骇浪,列车组应一致同向。”
身材小巧却气场十足的列车长,声音清脆地带领着成员们背诵开拓的誓言。
『三,即使身处进退存亡,仍应与不义相抗。』
金发蓝瞳的雷奥瑟斯咧嘴一笑,如同充满热血的少年般,拉着米哈伊尔与铁尔南大声地跟着念道,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四,即使遭到世人遗忘,仍不计事后短长。』
站在稍后位置的拉扎莉娜有些羞涩地用手指卷着发梢,声音轻柔,似乎还不完全适应这般郑重的场合。
“五,即使银河暮色苍茫,仍应将长夜照亮。”
瓦沙克握住格兰霍姆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放在胸前,低沉的声音带着磐石般的坚定,眼中映照着车厢温暖的灯光。
“六,即使局面纷乱无章,仍应看向前方、碾碎乱象。”
作为领航员的法尔肯神情肃穆,他伸出手,握住了身旁同伴的手,紧接着,一只只手依次叠加,将所有人的力量与信念联结在一起。
“愿此行,终抵群星!”
整齐划一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承载着共同的誓言与梦想,冲向遥远的星辰大海。
——四十七
——这位失去了过去、眼眸奇异的青年,终于在这片星海之中,找到了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