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筐碰撞的脆响里,夹杂着母鸡归巢的咕咕声,几只漏网的小鸡在草堆里啄食,被工人的胶鞋惊得扑棱着翅膀跑开。
李朴蹲在饲料房门口,翻看着当天的产蛋记录。
纸面沾着点饲料粉,“今日产蛋两千三百枚”的数字旁,姆巴蒂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对勾。
他抬头看向鸡舍,忽然皱起了眉。
三个工人正顺着铁丝网往外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
走在中间的奥马尔双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身体刻意往两侧晃,口袋鼓得像塞了两个皮球,裤子口袋还洇出一小片湿痕。
“奥马尔,等一下。”李朴的声音穿过晚风,落在三人身上。
三人的脚步顿住,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下。
奥马尔慌忙把双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背在身后,脸上堆起笑:“老板,有事吗?”
李朴没说话,目光落在他的口袋。
旁边的两个工人互相递了个眼神,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想和奥马尔撇清关系。
“口袋里装的什么?”李朴站起身,一步步走近。
奥马尔的脸涨得发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身后的工人忽然喊:“老板,是我家孩子饿了,奥马尔帮我带两个鸡蛋!”
话音刚落,另一个工人也附和:“对,是我们让他带的,不关他的事!”
姆巴蒂闻声跑过来,看见这阵仗,脸瞬间沉了:“你们是不是又偷鸡蛋了?说了多少次不准拿!”
“不是偷,是借!”奥马尔梗着脖子喊,“鸡场每天那么多蛋,少几个又看不出来!”他的手往后一缩,口袋里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李朴闭了闭眼,没再追问。
他见过更离谱的——有工人把鸡蛋藏在草帽夹层里,有把蛋裹在破布里塞进鞋里,甚至有女工人用头巾兜着蛋,装作喂奶的样子往外带。
之前口头警告过,也罚过款,可没过三天又故态复萌。
“把蛋拿出来,下班吧。”李朴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疲惫。
奥马尔愣了下,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破壳的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绒毛。他把蛋往地上一丢,转身就往铁丝网外跑,另外两个工人也跟着快步溜走了。
姆巴蒂气得直跺脚:“老板,你怎么不罚他们?这样下去,大家都学着偷!”
“罚款有用吗?”李朴捡起地上的破蛋,蛋黄混着蛋清渗进泥土里,“上次罚了拉希德五百先令,他转头就偷了十斤苜蓿粉卖。”
他看向远处的贫民窟,铁皮屋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他们穷怕了,觉得拿点东西是应该的。”
姆巴蒂沉默了。
他也是从贫民窟出来的,知道那种连鸡蛋都吃不上的日子有多难熬。可他更清楚,鸡场的利润本就薄,每天被偷几十上百个蛋,一个月下来就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当晚风把鸡舍的灯吹得摇晃时,李朴坐在设备店的办公室里,面前摊着张鸡场的平面图。铅笔在纸上画着圈,鸡舍的进出口、饲料房、产蛋区,每个角落都标了个小方框。
“老板,你这是要干啥?”萨米端着杯热茶进来,看见平面图上的标记,好奇地问。
“装监控。”李朴接过茶杯,指尖划过产蛋区,“360度无死角,看他们还怎么偷。”
萨米手里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洒在桌角:“老板,这样会不会太不近人情了?他们也就是拿几个蛋……”
“今天拿几个蛋,明天就敢扛一袋饲料。”李朴打断他,“上次仓库少了两袋苜蓿粉,查了三天都没人承认,最后还是马库斯发现少了的粉被人卖给了隔壁农场。”他顿了顿,“他们互相包庇,靠人管根本管不住。”
萨米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他想起上个月盘点时,设备零件少了五个轴承,问遍了车间工人,都说没看见,最后不了了之。那些零件虽然不值钱,可积少成多,也是笔不小的损耗。
第二天一早,李朴就开车去了达市的电子市场。
市场在老城区,窄窄的巷子里摆满了摊位,翻新的手机、二手的电视、拼凑的电脑堆得像小山。摊主们操着混杂着斯瓦希里语和英语的腔调吆喝,苍蝇在摊位上空嗡嗡乱飞。
“李老板,又来买东西?”巷口的华人摊主老王笑着迎上来,他的摊位上摆着各种监控设备,镜头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要十六个监控,夜视的,清晰度越高越好。”李朴蹲下来,拿起一个镜头看了看,“还要一台能存一个月录像的电脑。”
老王挑了挑眉:“是不是工人又出问题了?上次你买考勤机,就说有人旷工。”
李朴苦笑了下,把鸡场的事说了。
老王听完,拍了拍他的肩:“在非洲做生意,就得靠这些硬家伙。我之前给一个华人餐馆装监控,装完后后厨的菜都少丢了一半。”他转身从仓库里抱出一箱设备,“这是海康威视的,耐用,夜视效果好,鸡舍里的蚊子都能拍清楚。”
谈好价格,李朴让老王安排人下午去鸡场安装。
开车回去的路上,他路过贫民窟,看见几个孩子蹲在路边,手里拿着个破碗,碗里装着半个生鸡蛋,正你一口我一口地舔着。
车窗外飘进来一股酸臭味,混合着鸡蛋的腥气,让他心里沉了沉。
下午两点,安装工人准时到了鸡场。
四个黑人小伙子扛着梯子、拿着工具,跟着李朴往鸡舍走。
姆巴蒂正在给鸡喂食,看见浩浩荡荡的队伍,放下饲料勺跑过来:“老板,这是要干啥?”
“装监控。”李朴指着鸡舍的屋檐,“每个角落都装,以后谁再偷鸡蛋,一查就知道。”
正在打扫鸡舍的工人听见这话,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奥马尔蹲在地上擦鸡粪,头埋得很低,后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有个年轻工人凑到奥马尔身边,小声说:“装了监控,以后就没法拿蛋了……”
奥马尔瞪了他一眼:“慌什么?找个死角藏起来,照样能拿。”话虽这么说,他的眼神却有些飘忽,时不时往工人手里的监控镜头看。
安装工作持续了三个小时。
工人们踩着梯子,把监控镜头装在鸡舍的屋檐下、产蛋区的铁架上、饲料房的门口,每个镜头都对着关键位置,没有一丝死角。
电脑放在鸡场的值班室里,屏幕被分成十六个小格,每个角落的情况都清晰可见。
“老板,你看,这是夜视模式。”老王的工人调了下设备,屏幕瞬间变成黑白色,鸡舍里的母鸡、地上的草堆,甚至鸡蛋上的斑点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朴点了点头,让阿莎过来学怎么操作。
阿莎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老板,我学会了,还能设置移动报警,有东西动就会响。”
傍晚工人下班时,都刻意绕开了监控镜头。
奥马尔走在最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却不敢像昨天那样鼓着,只是象征性地攥了攥。
李朴站在值班室的窗口,看着监控屏幕里的画面,忽然笑了——有个工人想往口袋里塞鸡蛋,刚碰到蛋筐,就看见镜头对着自己,慌忙把手缩了回去。
“这东西真管用。”姆巴蒂凑过来看屏幕,指着画面里的工人,“你看他们,都不敢乱来了。”
李朴没说话,心里却没那么轻松。
他想起三天前和老王聊天时,老王说的一件事:五年前,有个华人女老板在达市开服装厂,雇了个跟了她八年的黑人司机,最后那司机不仅抢了她的钱,还把她奸杀在仓库里。“那司机平时看着老实巴交,谁能想到会干这种事?”
老王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夜深了,鸡场的灯都灭了,只有值班室的灯还亮着。
李朴坐在电脑前,翻看着当天的监控录像。
画面里,工人们按部就班地喂鸡、捡蛋、打扫,没有异常。
可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
萨米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份设备订单:“老板,肯尼亚的客户又来问了,想订五十套育雏箱,问咱们什么时候能供货。”
李朴接过订单,看着上面的数字,忽然问:“萨米,你说要是雇个华人助手,怎么样?”
萨米愣了下,随即点头:“好啊!华人老板都信得过,办事也靠谱。上次我去华人超市买东西,老板的助手记账记得可清楚了,一分钱都不会错。”
“我不是信不过你们。”李朴解释道,“公司越来越大,涉及的账目、订单也越来越多,有个华人助手,沟通起来更方便,有些事也能多个人商量。”
他想起那个女老板的遭遇,补充了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萨米明白了。
他见过有些黑人员工为了多拿工资,偷偷改考勤记录;也见过有人把客户的订单藏起来,私下里赚差价。虽然他和姆巴蒂、马库斯对李朴忠心耿耿,可架不住人多眼杂,总有心思不正的。
“那我帮你问问?”萨米说,“我认识几个在达市的华人,他们有的刚过来,还没找到工作。”
“先别急。”李朴摇了摇头,“我再想想,要找个懂管理、会英语和斯瓦希里语的,还得靠谱。”他不想随便找个人,万一不合拍,反而会添乱。
萨米走后,李朴又看了会儿监控。
画面里,月光透过鸡舍的窗户照进来,母鸡蜷缩在鸡笼里睡觉,偶尔发出几声轻啼。
现在公司大了,员工多了,赚的钱也多了,可烦恼也跟着来了。
旷工、偷东西、互相包庇,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公司,稍不注意就会拖垮整个摊子。安装监控能解决偷鸡蛋的问题,可解决不了人心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李朴去鸡场检查。
刚走进大门,就看见一个女工在偷蛋。
李朴皱起眉,刚要说话,女工忽然抬起头,慌忙把鸡蛋往蛋筐里放:“老板,我不是要偷,我是看这个蛋破了,想拿回去给孩子吃。”
李朴走过去,看了看蛋筐里的鸡蛋,确实有个破了小口的。
他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万先令,递给奥马尔:“去镇上买点羊肉,给孩子补补。”
奥马尔愣了下,不敢接钱:“老板,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拿鸡蛋了。”
“拿着。”李朴把钱塞进他手里,“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可再困难也不能偷。以后要是有难处,跟我说,能帮的我一定帮。但公司的规矩,谁也不能破。”
女工的眼睛红了,攥着钱的手微微发抖:“老板,谢谢你。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活,再也不偷东西了。”
李朴点了点头,转身往产蛋区走。
姆巴蒂正在捡蛋,看见这一幕,笑着说:“老板,你这招比监控管用多了。”
那天中午,李朴让厨房煮了一大锅茶叶蛋,每个员工都分了两个,但是这些人眼看拿不到蛋显然不情不愿。
下午,阿莎给李朴递来份报表:“老板,这两天的鸡蛋损耗降了九成,除了正常破损的,没有丢一个。”她指着监控记录。
李朴笑了,拿起报表翻了翻。
报表上的数字越来越好看,鸡蛋产量稳中有升,损耗直线下降,利润也跟着涨了不少。
他想起昨天晚上的想法,掏出手机,给国内的朋友发了条信息:“帮我留意下,有没有想来坦桑尼亚工作的,懂管理,会英语,靠谱点的。”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朋友就回复了:“有个叫王北舟的,之前在非洲待过两年,做过外贸管理,英语和斯瓦希里语都不错,最近正好想再去非洲发展。要不要给你推微信?”
李朴的眼睛亮了,回复:“先推给我,我聊聊看。”他握着手机,心里忽然踏实了不少。
有监控管着,有规矩约束着,再加上个靠谱的华人助手,以后公司的路,应该能走得更稳。
傍晚时分,李朴去了苜蓿地。
马库斯正在指挥工人收割苜蓿,嫩绿的苜蓿草被割下来,堆成一个个小堆,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夕阳落在苜蓿地上,把草叶染成了金色,工人们的身影在草堆间穿梭,忙碌而有序。
“李朴,你看这苜蓿,品质多好。”马库斯拿起一把苜蓿草,叶子鲜嫩,茎秆粗壮,“这个月的苜蓿粉能多做两百袋,我爱人爱丽丝的农场已经订了一百袋。”
李朴点了点头,看向远处的养鸡场。
鸡舍的屋顶在夕阳下闪着光,值班室的监控屏幕还亮着,像一双警惕的眼睛,守护着鸡场的安宁。
他想起刚起步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如今却成了他的事业根基。
“马库斯,你说人为什么会变?”李朴忽然问。
马库斯愣了下,想了想说:“因为环境变了,需求也变了。”
李朴笑了。
马库斯说得对,人都是会变的。
他从一个只想闯出名堂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懂得用规矩和真心管理团队的老板;员工们也从只想混口饭吃的懒汉,变成了愿意踏实干活的工人。这就是成长,也是公司的成长。
回到设备店时,已经是晚上。
萨米正在核对订单,小林在整理库存,阿莎在算当天的账。
李朴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加上了王北舟的微信。
他看着微信头像里那个穿着工装、笑容憨厚的男人,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也许,雇佣华人助手,不只是为了防人,更是为了找个能一起把生意做好的伙伴。
他没有立刻发消息,而是打开了监控录像。
画面里,鸡场一片安静,只有几只母鸡偶尔发出几声轻啼。
监控镜头对着产蛋区,对着饲料房,对着每一个角落,像一双双眼睛,守护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他知道,安装监控只是第一步,雇佣华人助手也只是第二步,路选正确就不怕遥远。
以后还有更多的问题要解决,更多的困难要面对。但只要他守住初心,用规矩约束人,用真心对待人,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办公桌上的报表上,也照在李朴的脸上。他拿起手机,给王北舟发了条信息:“你好,我是李朴,在坦桑尼亚做养殖和设备生意,想找个助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聊聊?”
信息发出去后,李朴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达市的夜晚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汽车的鸣笛声。
他想起刚到坦桑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月光,也是这样的安静。
但那时的他,心里满是迷茫和不安;现在的他,心里满是坚定和希望。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王北舟的回复:“你好,李老板,我有兴趣,咱们什么时候方便聊?”
李朴笑了,回复:“明天上午十点,咱们视频面试”他知道,新的故事,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