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内,暖意融融的气氛里,却透着几分沉沉的悲戚。
贾赦看着眼前的几个小姑娘,迎春眼圈通红,惜春小脸紧绷,唯有探春,那张素来英气的小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显然是听了上一辈的旧事,只觉自己身上沾了史家的龌龊,满心难堪。
贾赦见了,苦涩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探春的头顶,语气是少有的温和:“探丫头,你如今是我的二闺女,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是史家、荣国府那些人的糊涂账,跟你半分关系都没有。莫要往自己身上揽,不值当。”
这话如同一把钥匙,撬开了探春强忍的情绪。她再也绷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怕的不是史家的旧事,而是怕贾赦因这些事不喜她了。
如今得知自己在他心中,只是“他的二闺女”,与过往的龌龊无关,那份委屈与安心交织在一起,竟让她哭得更凶。
黛玉在一旁看得通透,抬手替探春拭了拭泪,转头看向贾赦,眸光清明:“大舅舅,您今日特意将这些尘封的隐私说与我们听,怕是不只是为了让我们警醒吧?是不是京中要出什么事,您想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
贾赦闻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沉声道:“是,也不是。你们都长大了,往后总要嫁人理事,这些阴私算计,早知道早提防,总好过将来被人蒙在鼓里。”
“毕竟这勋贵圈里,哪一家的后院,不是藏着这些腌臜事?提前告诉你们,也是让你们心里有底。”
几个姑娘闻言,小脸都红了,嫁人理事,原是她们不曾细想,却又避不开的话题。
但也都将贾赦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知道这是他护着她们的一片心意。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刀子掀帘匆匆进来,神色带着几分急切:“大老爷,青竹在外面求见,说有人递了帖子,请您过府一叙。”
贾赦眉头微蹙,知道青竹是他安插在外的暗线,若非急事,绝不会贸然来听竹轩找他。
他当即起身:“我去看看。你们在屋里待着,莫要随意出去。”说罢,便大步出了听竹轩。
院外,青竹早已候着,见贾赦出来,忙将手中的名帖递上,压低声音道:“老爷,递帖的人说是西宁郡王府的,这帖子,是老郡王金衍的。”
“金衍?”贾赦接过名帖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西宁老郡王金衍,早已隐居多年,不问朝堂事,也从不与勋贵往来,如今竟突然递帖见他,实在反常。
贾赦:这也是贾正经的野爹?
金衍:你看他随了我吗?
贾赦:别装、那静尘庵你也去了!!!
金衍:窦娥都没我冤……
他展开名帖,素白的宣纸上,只落着“金衍”三个苍劲的字,没有落款,没有缘由,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贾赦摩挲着名帖上的字迹,心头沉了下来,金衍是当年四王八公的风云人物,与贾代善、忠勇亲王一同长大。
又与自己的母亲、小妈,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能找他做什么?
“备马。”贾赦沉声吩咐,“去西宁郡王府。”
青竹应声去了,贾赦站在院中风里,望着远处,眸光晦暗不明。
而与此同时的大观园稻香村里,寡居的珠大奶奶李纨也面临着抉择。
大观园的稻香村,树影疏疏斜斜地落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驳底光晕。
李纨坐在窗下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捏着那封素笺,笺纸边缘被磨得微卷,显然是摩挲到很久。
那上面“避祸年余便否?”六个墨字,笔锋仓促,墨色还带着几分未干的润意,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扎进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她垂眸时,长睫覆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只露出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弧度,周身竟散出森森寒气,那是久居深宅近十年,刻意敛藏在温婉表象下的锋芒,此刻如破冰的利刃,尽数外露。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笺纸,极轻的自语,语气里裹着不甘:“躲在这荣国府快十年了……步步谨慎,事事隐忍,终究还是被找到了!”
贾珠临终前攥着她的手,一遍遍说“护好兰儿,莫再涉险”的模样……那些被她压在心底的怨怼与恨意,此刻全翻了上来,心底有个声音叫嚣:摆脱不了,那就拼个鱼死网破,灭了他们!
可抬眼望向院外时,那股凛冽的戾气却骤然敛去,院中的老槐树下,石桌摆着摊开的书卷,贾兰正与贾琮、贾环、王清晏凑在一处温书。
日头暖融融地落在贾兰发顶,他捏着笔杆,蹙眉琢磨书中字句的模样,眉眼像极了早逝的贾珠,连指尖轻叩石桌的小动作,都如出一辙。
李纨终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混着风,散在竹影里,轻得几乎听不见:“罢了。”
为了兰儿,何必再沾那些血腥?就算对得起珠临终前,那一声声带着血沫的“护好兰儿”的殷殷嘱托了。
她转身回屋,提笔落纸,腕间力道沉稳,素笺上只落下一个字:可。
盯着那“可”字,李纨忽而想起蒹葭,那位寄居荣国府的林大姑娘,总爱立在廊下看竹,眉眼间总带着一股旁人没有的凌厉,那股藏在清瘦身形里的气息,竟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她沉浸在思绪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可”字,丝毫未察觉,院外石桌旁的贾琮,方才在她气息陡然凌厉的一瞬,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一顿,指腹蹭过书页上的字,竟将纸页捏出了一道浅浅的折痕。
他原本要回头的动作,硬生生忍了回去,只垂着眼,睫羽遮住眼底的微光,看似依旧专注听着贾兰念诵史书,实则耳尖早已竖起,将屋内那一声极轻的自语、磨墨的沙沙声,都听了个分明。
贾琮:难道这位大嫂子真的是鹤章先生说的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