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压在城西荒地上空,连风都凝滞了。
陆昭坐在临时据点——一间租来的旧公寓书房里,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台灯的光像一把刀,劈开黑暗,落在那张纸条上。
铅笔字迹依旧清晰:“救我……我知道你爸是谁。”每一个笔画都被他反复摩挲过,仿佛能从中抠出隐藏的密码。
老赵坐在电脑前,眼镜片泛着蓝光。
手指在键盘上的敲击声清脆而规律。
“墨水成分分析出来了,”他声音低沉,“是含氟碳链的医用标记墨水,挥发性极低,专用于手术器械编号和病理标本标记——全市只有三家医院还在用这种型号,其中一家,就是十年前‘红眼计划’的合作单位:市第三附属医院。”
陆昭眼神一凝。
“书写时间不超过48小时。”老赵继续说,“而且不是一次性写完的。笔尖压力有三次中断,说明她被干扰过,或者……有人在监视她写字。”
小林凑近屏幕,放大笔迹波形图。
“更诡异的是这个。”她调出动态模拟模型,“我们做了神经运动轨迹还原,发现她在写下‘救’字时,手腕震颤频率为7.3赫兹,与人在强电磁场下神经微抖的数据高度吻合。这不是普通人能模仿的状态。”
沈清站在窗边,没说话,只是轻轻解开外套扣子,露出内袋里那支录音笔。
她昨晚录下的脚步声、通风管道的气流变化、甚至苏婧按下袖口按钮的轻微“咔嗒”声,全都被重新编码分析过。
“但最离谱的,”老赵忽然抬头,目光穿透镜片,“是倾斜角。”
他调出对比图:左侧是陆昭三年前一次紧急报告中的手写备注,右侧是这张纸条。
两行字并列,几乎重叠。
“常规笔迹鉴定看结构,但我们加了动态神经控制参数。”老赵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在高压情境下,人类书写会产生特定的肌肉代偿模式。比如你,陆昭,紧张时右手中指会不自觉加力,导致字尾向右上翘起1.2度。而她……她的偏差角度是1.18度。”
空气骤然冻结。
陆昭缓缓闭眼,又睁开。
脑海中闪过父亲日记里的一页残页:“实验目标:构建可复制的认知锚点。通过行为模仿、记忆植入与情绪共振,实现人格模板化输出。”
“不是巧合。”他低声说,声音像从井底传来,“她的大脑……被按照某种模板塑造过。”
小林猛地拍桌:“等等!我刚调出厂区原始建筑图纸——密室后方有一条未登记的竖井,直径一米二,垂直深度四十七米,直通废弃地铁d线支线!那条线二十年前就停运了,但最近三个月,周边变电站出现七次异常负载波动,每次持续三十九分钟,正好匹配一台中型柴油发电机的运行周期。”
“他们在地下维持供电。”沈清终于开口,语气冷静得可怕,“但问题来了——如果他们真想彻底隐藏,为何让记忆共鸣室的日志暴露在外?通风口的刮痕、排水孔的脑脊液、甚至是那台还能启动的老显示屏……这些都不是疏忽。”
陆昭盯着地图,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却令人脊背发寒。
“不是疏忽。”他说,“是引诱。”
众人静默。
“他们在等一个能听懂那段声音的人。”陆昭缓缓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用红笔圈住污水处理厂的位置,“18.7赫兹的低频共振,能激活特定神经通路。而‘红眼计划’的所有记录都显示,这种频率只对两类人有效反应:一是实验体本身,二是……具有相同基因背景的亲属。”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他们知道我会来。”
当晚十一点零三分,三人再次潜入厂区。
这一次,巡逻灯亮得频繁,苏婧亲自带队,步伐比白天快半拍,神情紧绷如弦。
她走过主控室外墙时,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腕,动作细微,却被躲在暗处的陆昭收入眼底。
他故意踢翻一根锈管。
金属撞击声在空旷厂房中炸响。
苏婧猛然回头,对讲机立刻响起急促询问。
她抬手回应,快步朝声源走去。
就在这一刻,沈清贴墙移动,撬开通风井盖,动作干净利落。
小林绑好绳索,顺着漆黑管道滑下,呼吸声透过耳机清晰可闻。
“到底层了。”她轻声道,“这里有个夹层门,锁是电子的,但电源不稳定,系统正在重启……三、二、一——”
“滴”的一声,门开了。
画面出现在远程摄像头中。
一间完全隔音的记忆共鸣室,呈环形结构,墙壁布满嵌入式电极阵列,正中央是一张医疗病床,床边监测仪闪烁微光。
【最近一次测试:昨日凌晨02:17】
【受试者Id:K-09】
【脑波峰值频率:14.6赫兹(β波活跃态)】
小林屏住呼吸,将镜头缓缓转向数据终端。
屏幕上残留着未删除的文件夹,标题为:《继承者适配模拟·第十四轮》。
她点开其中一个视频缩略图——画面模糊,但可见一个人影躺在病床上,头部连接数十根导线,面部被遮挡,唯有一只眼睛在电极闪烁间睁开。
那只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同一瞬间,陆昭站在通风井上方,望着下方幽深的入口,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像是有另一双眼睛,正从记忆深处回望他。
而他的掌心,还攥着那张纸条。
“救我……我知道你爸是谁。”
风从地底缓缓吹上来,带着消毒水与铁锈的味道。
还有某种,近乎熟悉的气息。
陆昭戴上那台布满灰尘的感应头盔,动作近乎决绝。
小林想拦,却被沈清轻轻按住肩膀。
“他必须知道。”沈清低声道,目光紧锁在陆昭身上,像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头盔接通瞬间,电流轻颤,如蛛网般爬过太阳穴。
然后——
世界崩塌。
无数记忆碎片如暴雪倾泻:五岁的他在父亲膝前学写第一个字,“昭”字歪斜地躺在纸上,陆振华笑着揉他的头发;七岁生日那天,厨房飘着焦糖布丁的甜香,母亲哼着歌把蓝鸢尾插进玻璃瓶;十二岁雨夜,火场外母亲跪在地上嘶喊,消防员死死拉住她,而父亲的身影再没从浓烟中走出……
这些是他真实的过往。
可紧接着,画面扭曲。
一间无窗密室,冷光灯下,另一个“他”站在镜前,穿着白大褂,神情平静得诡异。
镜中的影像缓缓开口,声音与他一模一样,却带着机械般的韵律:“服从才是进化。个体意志是混乱的源头,唯有统一认知,才能抵达秩序之巅。”
陆昭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在口腔——疼痛让他短暂清醒。
他一把扯下头盔,踉跄后退,撞翻了操作台。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鬓边,呼吸急促如风箱拉动。
“他们在用我的记忆模板训练她。”他嗓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撕出来,“不是复制……是塑造。他们想让她成为‘我’——一个更听话、更顺从版本的我。”
小林脸色发白:“所以那个K-09……她被灌输了你的童年?你的情感模式?甚至……你对父亲的执念?”
“不只是灌输。”陆昭盯着屏幕上《继承者适配模拟》的标题,瞳孔收缩,“是重构。他们删减了我的叛逆、怀疑和愤怒,只留下忠诚、逻辑和使命感。他们要造一个完美的工具人——一个会本能信任我、追随我,最终为‘红眼计划’所用的‘继承者’。”
沈清缓缓蹲下身,手指拂过终端边缘一道细微划痕。
“如果这个实验体真的被设定成亲近你……那这张纸条,‘救我……我知道你爸是谁’,是真的求救,还是陷阱?”
空气凝滞。
就在这时,头顶通风口传来极轻的一声“簌”。
一片花瓣悠悠飘落,旋转着,停在陆昭脚边。
深蓝色,边缘微卷,脉络清晰——是蓝鸢尾。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母亲生前最爱这种花。
院角那丛蓝鸢尾,每年春末绽放,她总说:“这颜色像天空掉下来的一块梦。”
火灾后,那片院子被夷为平地,再无人栽种。
可这片花瓣,分明新鲜未干,带着地下空间不该有的湿润清香。
“有人一直在看着我们。”陆昭缓缓弯腰拾起花瓣,指尖颤抖,“从我们踏入厂区那一刻起……不,或许更早。”
他抬头望向通风管道幽暗的深处,仿佛能穿透层层混凝土,看见某个隐匿在阴影中的眼睛。
“他知道我家的事。知道我母亲的花。知道我会来。”
小林突然低声惊呼:“数据备份!刚才的脑波记录还在传输——但目标地址不在本地服务器!”
老赵迅速调出追踪路径:“信号跳转了三次,最后一次指向城南废弃气象站……不对,这是假路径!真正终点被加密了,但……”他顿了顿,声音发沉,“源认证Id显示,接收端有长期访问权限——属于‘明远基金会’内部核心账户。”
陆昭静静站着,指节捏得发白,花瓣在他掌心蜷缩枯萎。
那一刻,他不再只是追查真相的人。
他是猎物,也是诱饵。
而敌人,早已在他生活的每一道缝隙里,埋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