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个天色澄澈的早晨,我和子豪分别驾驶着两辆宽敞舒适的SUV,载着四位满怀期待与近乡情怯的老人,踏上了返回c市的路。
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致从省城的繁华逐渐过渡到记忆中更为熟悉的城乡结合部风貌,最终驶入了那条通往c市的、仿佛被时光放缓了节奏的老路。
矿区依旧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格局,只是那些曾经崭新的苏式楼房,如今墙皮斑驳,爬满了岁月的痕迹。
子豪父母分配的房子在矿务局生活区,而我家的老宅则在更靠近矿山的工人村里,两个小区相隔不远,却也有着一段距离。
我们在路口缓缓停下车子。
“爸,妈,那我们先把父母亲送回去安顿,回头再过来帮忙。”子豪降下车窗,对着我车里的父母说道。
母亲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先忙你们的,我们那儿就是灰尘多点,收拾收拾就好。安顿好你爸妈要紧。”
子豪的父母也从车窗探出头,笑着应和:“是啊,亲家,咱们各自先‘收复失地’,晚点再串门!”
于是,两辆车在路口分开,驶向各自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小区院落。
停在家属楼那熟悉又略显陈旧的单元门前,父亲仰头望着自家那扇绿漆剥落的窗户,沉默了片刻,才掏出那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有些费力地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打开了时光的闸门。
门一推开,一股沉闷的、混合着灰尘和旧物件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阳光从蒙尘的窗户艰难地透进来,在光柱中可以看到无数尘埃飞舞。
屋子里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家具上盖着落满灰尘的旧床单,地面、窗台、所有平面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哎呀,这灰!”母亲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却掩不住眼底的兴奋,“快,华华,兴祖,咱们动手!”
没有片刻休息,大扫除即刻开始。
我是主力,负责高处的蜘蛛网、窗户玻璃和拖地等重体力活。
父亲母亲利索地找来水桶、抹布和长柄扫帚,我则负责清空杂物,整理物品。
父亲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沙发和餐桌上的旧床单,灰尘扬起,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却兴致勃勃地开始擦拭那些陪伴了他大半生的老家具,每一寸纹理都仿佛刻着故事。
母亲则系上围裙,戴上旧帽子,开始清洗厨房里那些闲置已久的锅碗瓢盆,水声哗哗,伴随着她哼唱的、不知名的小调,竟是如此和谐。
我们一边打扫,一边听着父母断断续续的回忆。
“这张桌子,还是当年矿上奖励先进,用票券买的呢!”
“你看这墙角,承煜小时候调皮,骑车还撞掉了一块漆。”
“这缝纫机,你妈当年可是用它给你们姐弟俩做了不少衣服……”
每一处痕迹,都是一个故事。
灰尘被一点点扫去,抹布所过之处,逐渐显露出老宅原本的、温暖质朴的底色。
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看着窗明几净,物品归位,空气中弥漫着肥皂和清水的气息,一种亲手让“家”重新活过来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傍晚时分,当最后一块地板被拖得光洁如新,夕阳的金辉毫无阻碍地洒满整个客厅时,我们四个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父亲泡上了一壶从省城带来的新茶,香气袅袅中,我们坐在擦得锃亮的旧沙发上,看着这个被我们亲手唤醒的老宅,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踏实与安宁。
这时,子豪的手机响了,是他父母打来的,想必他们那边也刚刚“战斗”结束。
电话里约定,明天再互相“参观”彼此收拾好的老房子。
夜幕降临,c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远不如省城璀璨,却带着一种熟悉的、抚慰人心的温暖。
老宅的第一夜,在疲惫与满足中,显得格外宁静。
而关于寻找小珊阿姨一家、拜会老同事的计划,也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徐徐展开。
翌日清晨,c市老宅在熟悉的矿区广播声中苏醒。
阳光透过擦拭一新的玻璃窗,毫无阻碍地洒满房间,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日清水和肥皂留下的洁净气息。
母亲早早起了床,用从省城带来的小米熬了粥,就着楼下小店刚买来的馒头和腐乳,一顿简单却熨帖的早餐,让老宅瞬间充满了过日子的烟火气。
刚收拾完碗筷,门外就传来了爽朗的说笑声。
是子豪带着他的父母过来了。
“亲家,我们来‘参观学习’了!”子豪的父亲人未到声先至,精神头十足。
两家人聚在客厅,互相打量着彼此收拾出来的“成果”,言语间满是赞叹和分享经验的热情。
子豪的母亲拉着我母亲的手,感慨道:“还是你们这儿敞亮,收拾得真干净!我们家那些老家具,怎么擦都觉得蒙着一层旧气。”
母亲笑着回应:“都一样,年头久了。就是图个念想,住着踏实。”
热闹的串门过后,我们决定陪着四位老人,去矿区里慢慢走一走。
换上轻便的鞋子,一行人便出了门。
矿区的主干道似乎比记忆中狭窄了许多,路旁的法桐却更加枝繁叶茂。
父母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的琴键上,弹奏出无声的乐章。
“看,那儿!矿部机关大楼,样子还没怎么变。”
“这个供销社大商场,以前可是最热闹的地方,买啥都得凭票……”
“这棵大槐树,怕是有上百年了吧?咱们年轻那会儿就在这儿了。”
他们指着熟悉的建筑、路口的大树,甚至某一块斑驳的墙壁,都能讲出一段往事。
遇到同样白发苍苍、在路边晒太阳或提着菜篮子的老人,常常会停下脚步,互相辨认片刻,然后爆发出惊喜的呼喊:
“老张!是你吗?”
“哎呀!李大姐!好久不见了啊!”
“这是……兴祖?谢工?你们回来啦!”
握手,拍肩,激动地互相打量着。
话题立刻被拉回到几十年前——
“你还在建筑队吗?”
“你家小子现在在哪儿工作?”
“还记得那次井下抢险不……”
我和子豪跟在后面,看着父辈们脸上焕发出的、如同见到失散多年亲人般的光彩,心中既感动又有些酸楚。
这些曾经并肩奋斗的工友,在岁月的长河里各自漂泊,一次偶然的重逢,便足以慰藉许久的思念。
走着走着,便来到了矿区的职工俱乐部和小广场。
广场上的水泥地已经开裂,角落生着青苔,但那座毛主席塑像依然屹立。
父亲和子豪的父亲在塑像前站了许久,目光悠远,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热火朝天、人人充满干劲儿的光辉岁月。
“那时候,真苦,也真单纯。”父亲轻声说了一句。
子豪的父亲点点头,没有接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中午,我们没有回家做饭,而是特意去了矿区那家据说还开着的老字号面馆。
店面又小又旧,老板也已是位老人,但端上来的那碗带着浓郁臊子、泼着红油的拉面,入口的刹那,父亲的眼睛亮了:“是那个味儿!没变!”
下午,父母们意犹未尽,又去拜访了几位住在附近、行动不便的老同事。
我们提着从省城带来的点心水果,一家家敲门。
每一次开门后那瞬间的惊讶、辨认,紧接着的狂喜与热情的拉拽,都让这个平凡的下午充满了动人的温度。
狭小的房间里,飘荡着旧事、感慨与欢声笑语。
直到夕阳再次西沉,我们才拖着疲惫却满足的身体回到老宅。
四位老人虽然面露倦容,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坐在沙发上,还在津津有味地回味着这一天的见闻,核对着一路上遇到的老朋友们的近况。
“看到大家都还在,身体也还硬朗,真好。”
母亲总结似的说了一句,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我和子豪在厨房准备着简单的晚餐,听着客厅里的谈笑,相视而笑。
这一天的“矿区巡游”,像是一次精神的回溯,让父母们重新连接上了他们青春的根脉。
这远比单纯地打扫卫生、居住下来,意义更为深远。
老宅,因为注入了这些鲜活的人情与记忆,才真正地、彻底地“活”了过来。
寻找小珊阿姨的计划,似乎也在这种怀旧的氛围中,变得愈发顺理成章和令人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