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军的阴阳师,净魂大典,万人血祭。
这些字眼像是淬了毒的冰锥,从韩九娘口中吐出,带着彻骨的寒意。
我缓缓收回与大地共鸣的心神,那股刚刚与山川脉络融为一体的磅礴暖意,瞬间被这股阴邪之气冲得七零八落。
我睁开眼,看着她满是风霜的脸,却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一振。
“他们到现在还不懂。”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咱们的道,不在符上,不在钟上,而在人不肯低头的那一口气上。”
“那我们下一步?”韩九娘的眼神里没有半分畏惧,只有狼一样的锐利。
我走到那张简陋的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南京城西的一片区域,那里在图上被标记为一片废墟。
“去那里。”我的声音冷得像铁,“骡子的最后一脚,踏碎的不只是地皮,还有他们的胆。这一次,我要让他们连胆都捡不起来。”
我们再次踏上征途,昼伏夜行。
月光是我们唯一的向导,星辰是我们沉默的战友。
途经一处早已人去楼空的荒村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执念吸引了我的注意。
村口的祠堂前,一块刻着字的石碑倒在地上,蒙着厚厚的尘土。
韩九娘上前拂去灰尘,只见碑上刻着八个遒劲的大字:“信使至此,倭魂止步。”
她“别动!”我低喝一声。韩九娘瞬间警觉,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话音未落,我们脚下的地面传来极其轻微的颤动,像是地底有巨兽在翻身。
尘土簌簌落下,祠堂前的空地上,一只惨白的手骨猛地破土而出,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转瞬之间,十七具身披残破军甲的骸骨,从沉睡的土地中缓缓爬了出来。
它们身上没有一丝血肉,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蓝的魂火,但它们站立的姿态,却不是狰狞的恶鬼,而是一支沉默的军队。
为首的那具骸骨,身形比其他的高大一些,正是李大根。
他肩上扛着一截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断裂旗杆,走到倒地的石碑旁,猛地将其插入土中。
那块写着“信使至此,倭魂止步”的石碑,竟被他用这种方式重新立了起来,组成了一面残破的军旗。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面向我们,那把陪伴他一生的老旧步枪被他横在胸前,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你要拦我们?”韩九娘的刀已经出鞘半寸,刀锋在月下泛着冷光。
李大根的骷髅头颅缓缓摇了摇,随即,他手中的枪尖一转,指向了南方——那是通往南京的方向。
我瞬间明白了。
我的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豪情。
“你们要替我走前面?”
他空洞的下颌骨上下开合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点头。
随即,他转过身,高高举起那杆由石碑组成的军旗,带着他身后十六名无声的弟兄,一步步踏入了前方的夜雾之中。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只有那铁靴踏地的声音,整齐划一,铿锵有力,仿佛跨越了岁月,回到了当年出征的那个清晨。
我们抵达南京外围时,这座六朝古都正被一层厚重的阴云笼罩。
全城戒严,“净魂大典”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上面画着狰狞的神鬼,宣称要用大和神道“驱除华夏逆愿”。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那种刺眼的黄符,像一块块脓疮贴在城市的肌肤上。
我与韩九娘藏身于城郊一间破庙之中,我盘膝而坐,将心钟的感应催发到极致,整个南京城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任何一丝微小的震动都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中。
表面上,百姓们顺从、麻木,在日军的刺刀下低头行路。
但我却“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在无数人家的灶台深处,都暗藏着一小撮黑色的泥土,那泥土中蕴含的,正是我在“信使禁地”留下的气息。
他们不敢反抗,却用这种方式,将反抗的火种请回了家。
更让我心神震动的是,每到子时,当全城陷入最深的死寂时,无数人家中,会有人悄然起身,将三根筷子并排竖插在盛着米饭的碗中。
那三根筷子,像极了更夫手中的梆子。
我心中一声轻叹:“他们不敢敲,就用吃饭记住敲的人。”这无声的祭奠,比任何呐喊都更让我感到力量。
韩九娘乔装成拾荒的妇人,在城里转了一天,带回了更精准的情报。
那个从关东军旧部调来的退役阴阳师,名叫北原苍介,他将在玄武湖畔设下祭坛,以一百名战俘的精魄为引,点燃所谓的“九幽冥火”,再用万民之血为那“镇国灵幡”开光。
“硬闯祭坛,无异于以卵击石。”韩九娘沉声道,“那里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
“我从没想过要硬闯。”我睁开眼,”
当夜,我让韩九娘悄悄潜入城南一所盲校。
在那里,她找到了那个曾经在废墟中,用竹棍为我敲打节拍的盲童。
按照我的吩咐,韩九娘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将一片我从指尖逼出鲜血染红的布条,塞进了孩子的手中。
那孩子看不见,只是用他那双异常敏感的手指,在那片温热的布条上反复抚摸了很久。
忽然,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望”向韩九娘的方向,轻声开口:“我知道了,是要我……停一下?”
就在那一刻,我端坐于破庙之中,将一缕心神跨越半座城池,直接送入了他的脑海:“不,是让你在所有人以为该停的时候——敲第一下。”
子时三刻,净魂大典开始。
玄武湖畔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诡异的血红色。
北原苍介身穿繁复的狩衣,手持法器,用尖利刺耳的语调高声诵念着咒文。
祭坛中央,一百名被捆绑的战俘气息奄奄,随着咒语的催动,一缕缕黑气从他们头顶被强行抽出,汇向祭坛上方的“九幽冥火”火种。
眼看那火种就要被点燃,焚尽百名英魂。
就在这刹那之间,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那个盲童紧握着手中的竹棍,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敲在了身前的青石板上!
一声孤响,不算洪亮,却仿佛一道惊雷,穿云裂月,瞬间撕裂了笼罩在金陵上空的死寂!
这声响像一个信号,一个开关。
紧接着,东市的菜场,一个卖菜的妇人猛地一拍案板!
西街的窄巷,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狠狠将手中的瓦盆摔在地上!
北门城楼下,一个断了腿的老兵用他的拐杖,一下下地猛击着自家门槛!
咚!啪!砰!哐当!
一个点,带动一条线,一条线,燃爆一个面!
千万种不同的声音,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爆发出来,它们杂乱无章,却又蕴含着同一个节奏,那是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愤怒,是被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脉动!
这股由万民意志汇成的声浪,轰然爆发!
玄武湖畔,祭坛上那即将燃起的九幽冥火,被这股凭空而来的声浪一冲,竟如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随即猛地倒卷而回,瞬间熄灭!
北原苍介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黑血,他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面目狰狞地嘶吼:“不可能!没有钟!哪来的声?!这不可能!”
而我,正站在城外的山坡上,迎风而立。
我的心钟在胸膛里嗡鸣作响,与全城那股不屈的意志连成一片。
我能感觉到,脚下金陵城的千年地脉,正微微抽搐,仿佛一头沉睡了太久的巨兽,终于在此刻,缓缓睁开了它的双眼。
天色破晓,南京城内的骚乱仍未平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平静。
就在这时,韩九娘的身影出现在破庙门口,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