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踉跄一步,被门槛绊住,险些摔倒,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油布包。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媚意七分悍气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被巨大惊骇冲刷后的苍白。
“九娘?”我迎上去,扶住她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
她没有看我,眼神空洞地望着庙内那尊无头神像,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出大事了。”她将油布包扔在供桌上,油布散开,露出一本焦黑的书册。
诡异的是,书册的封面虽然边缘碳化,中央部分却完好无损,甚至隐隐有血光渗透而出,封面上原本用墨书写的六个大字,此刻竟化为暗金色,仿佛是用融化的黄金浇铸而成——《阵亡将士无名册》。
“昨夜全城打更,乱成一锅粥。伪政府的档案库就在那时走了水,”韩九娘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心绪,“火势大得邪门,什么‘治安强化’‘东亚共荣’的卷宗烧得一干二净,连带着那份我们一直想弄到手的‘效忠名录’也化了灰。可偏偏,就这本名册,消防队从火场里刨出来的时候,它就这么……这么亮着金光,还往外渗血!”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不仅仅是巧合。
“不止如此。”韩九娘的声音带上了颤音,“就在大火烧得最旺的时候,城里有名的那七座大祠堂,供奉的陶骡像,全都……全都流了血泪!红色的眼泪,从陶土眼睛里淌出来!更邪乎的是,骡子像脚下的泥地,自己翻开,从里面显出一行字。”
她一字一顿,像是每个字都重若千斤:“我,不,是,神,我,是,路。”
我闭上眼,胸口的心钟嗡嗡作响,那不是警示,而是一种深沉的共鸣。
我抚着胸口,喃喃自语:“他们终于懂了。他们拜的不是我,也不是那头骡子,他们拜的,是那条谁也不肯断的……回家路。”
天色破晓,南京城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昨夜的骚乱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雾压下,但空气里却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我和韩九娘没有耽搁,立刻潜入城西那片废墟。
骡子倒下的地方,已经变了模样。
原本的禁地,不知被谁用乱石垒起了一圈矮墙,墙上挂满了东西,有撕成布条的旧衣,有歪歪扭扭的孩童鞋帽,甚至还有几枚锈迹斑斑的老旧勋章。
这里不像个坟冢,更像一座由千家万户自发建起的无名英烈祠。
韩九娘取出一沓黄纸,正要点火祭拜,脚下的地面却毫无征兆地猛烈一震!
不是地震那种剧烈的摇晃,而是一种缓慢却充满力量的起伏,仿佛整片废墟之下,有一头沉睡的巨兽,刚刚翻了个身。
韩九娘惊得后退半步,我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五指张开,按在了起伏的地面上。
心钟在胸腔内骤然轰鸣,一股磅礴浩瀚、苍凉古老的气息顺着我的手臂疯狂涌入!
我仿佛看到,大地深处,那头骡子的遗骨并未腐朽,而是化作了千万条银色的脉络,与这片土地的地脉彻底融为了一体。
而在它右前蹄原本的位置,所有骨骼与地脉的精华,都凝聚成了一枚拳头大小的赤色晶石,通体温润,形状竟与我心钟顶端的钟钮别无二致。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炸开。
我猛地抬起头,失声道:“它没死!它的最后一脚,是踩进了这条龙脉!”
当夜,我没有犹豫。
我划破指尖,跪在那枚赤色晶石前,将自己的精血一滴滴地逼出,落在晶石之上。
我发动的,不是召唤神力的法门,而是这些年我早已烂熟于心的“承愿归源诀”。
我所承载的万民之愿,本就是这片土地上生灵不屈的意志。
它们不该被束缚在我一人身上,成为我独有的神通。
现在,是时候将它们还回去了。
“你疯了!”韩九娘在我身后失声惊呼,“这是散功!你会变成一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不如!”
我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却坚定:“道,不该藏在一个人身上。它该铺在路上,让所有人都能走。”
随着最后一滴精血渗入晶石,整片废墟陡然光芒大作,赤色的光柱冲天而起,撕裂了南京城上空的夜幕!
紧接着,十七道或高或矮、或残或全的惨白色光影,从城市的四面八方破土而出,如离弦之箭般向着废墟奔来。
是李大根!是他率领的十七具骨兵!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集结。
他们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绕着光芒万丈的晶石奔跑了三圈,像是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然后,他们齐刷刷地停下,面向北方,双膝跪地,将手中锈迹斑斑的步枪狠狠插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枪尖所指,正是烽火连天的北方战场。
黎明降临。
光柱散去,骨兵消融。但一场席卷南京城内外的巨变,才刚刚开始。
城外数百个村落里,家家户户的灶台里,烧饭的火焰无故变成了幽蓝色,不烫手,却能让锅里的米饭更快地飘出香气。
正在晨读的孩童们,读着读着,嘴里念出的不再是“人之初,性本善”,而是一段段苍凉悲壮、无人教过的《安魂谣》。
更有老农在田间犁地,一犁下去,翻出了一块块青石,上面天然生成两个古朴的篆字:代脉。
日军的巡查队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惊恐地向上级汇报:“报告长官!民众的眼神变了!他们……他们看到我们,不再低头了!”
而在城东一处最肮脏的贫民窟里,一个以乞讨为生的哑巴,突然扔掉了手里的破碗,捡起一根勺子,当街敲击身旁的瓦罐。
当!当!当!
三声清脆、极富节奏的敲击声,在死寂的街巷里传出老远。
周围的人先是怔住,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响应,也拿起手边的锅碗瓢盆敲了起来。
很快,这股由最卑微的器物汇成的洪流,席卷了整片区域。
一名日本哨兵举起三八大盖,声嘶力竭地喝止,却骇然发现,自己的手指竟完全不受控制,正随着那该死的节拍,在冰冷的枪管上轻轻拍打。
我站在废墟的石墙之上,望着这座正在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苏醒的城市。
胸前的心钟已经不再是实体,它静静悬浮着,通体变得如水晶般透明,内里有点点光芒流转,仿佛一条微缩的星河。
“接下来……去哪儿?”韩九娘站在我身侧,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和敬畏。
我抬起头,望向北方那片被战火染成灰色的天空,轻声说道:“去告诉那些还在流血的人——你们不是孤军。这口气,早就有人替你们咽下去了。”
话音未落,我胸口那枚由骡子蹄骨所化的晶石,忽然微微一闪。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外的青云岭方向,一声我无比熟悉的、久违的钟鸣,穿越了隆隆的炮火,悠悠传来。
更遥远的东海海底,那艘漆黑的潜艇残骸中,一行由骨灰拼成的小字悄然消散。
沙粒无声滑落,覆盖了最后的痕迹,像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叩首。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却也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而肃穆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