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石化的身躯仿佛被晨风吹入了一丝裂隙,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脚下。
他没有用手,而是像对待一件绝世珍宝般,颤巍巍地从身旁折下一根枯枝,用枝头最细嫩的一端,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拨开那株嫁接苗根部的覆土。
土是湿的,混杂着草木灰的黑色与生石灰凝固后的惨白,像一张覆盖在死者脸上的面具。
然而,当那层薄薄的、灰白色的硬壳被小心翼翼地挑开一角时,一抹亮得刺眼的银白,倏地闪现。
不是腐烂的黑水,不是枯败的褐色。
是须根!
数条比银丝还要纤细、却又充满了生命张力的新生须根,已经顶破了那层由石灰、草木灰和焦土形成的保护壳,如初生的触角,贪婪地、义无反顾地向着更深、更干净的土壤里扎去。
“活了……”老桑皮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他猛地抬起头,越过薄雾,望向田埂上那个静立如松的身影。
谢云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晨曦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神情平静得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幕。
“东家!”老桑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与不敢置信的颤抖,“活了!不是侥幸活了一株!是真能这么活!这法子……能传下去!”
这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像是怕声音小了,就会惊醒一场易碎的美梦。
谢云亭缓步走下田埂,在他身边蹲下,伸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那片混合了三种灰烬的土壤。
冰冷的系统光幕悄然在他视网膜上展开,一行行数据流飞速划过:
【目标样本:改良型“兰香一号”嫁接苗】
【“三灰护根法”干预七十二小时后数据反馈:】
【根部细胞壁增厚率:+67.8%】
【抗腐胺毒素渗透阻断率:98.2%】
【新生须根生长激素活性:+44.5%】
【综合评估:已脱离危险期,进入高速生根阶段。】
他不动声色地关闭了界面,抬起眼,目光却落在了老桑皮那双布满沟壑与泥土的手上。
“桑伯,”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悦,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沉稳,“根扎得深,风才吹不倒。这一次,咱们要把根扎进徽州最硬的石头缝里去。”
当夜,云记的灯火彻夜未熄。
小春子伏在账房宽大的梨木桌上,面前摊着十几张雪白的宣纸。
她没有拨打算盘,而是握着一支炭笔,正飞快地绘制着什么。
她将谢云亭口述的、复杂如天书般的“三灰护根法”原理,彻底打碎、揉烂,变成了一幅幅连稚童都能看懂的图解。
生石灰、草木灰、焦土,这三样东西的配比,被她简化成了一句朗朗上口的口诀:“三勺灰、两勺草、一撮盐定根脚。”
她甚至贴心地在图解旁用小字标注:沙土地,草多灰少;黏土地,灰多草少。
盐是引子,不可多放,一分地一小把足矣。
当画完最后一笔,她端详着自己的成果,纤细的手指在图解的扉页上空悬了许久。
片刻后,她蘸了点墨,用清秀却有力的簪花小楷,写下了一行字:
“这不是秘方,是还给百姓的命。”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云记的车队便已出发。
三百份连夜赶印出来的《复垦技术图解》,连同第一批珍贵的抗腐茶种,被仔细地分装打包,送往黟县周边的各个村落祠堂。
东岭坡上,昔日令人触目惊心的焦土,已被勤劳的茶农们重新翻整,犁出了一道道整齐的畦垄。
数十名茶农围在新插下的茶苗前,神情复杂,既有重获新生的喜悦,又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惧。
一个汉子小心翼翼地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舒展开的嫩叶,眼圈忽然就红了:“这叶子……这叶子的边口,跟我阿爹当年教我采茶时,摘的第一片叶子,一模一样……”
他身旁一个更年长的老农,则捧起一把刚刚混合好的、还带着石灰白点的黑土,满脸忧虑地望向谢云亭:“谢老板,这法子是好……可要是那些天杀的再来放火、再来投毒呢?我们……我们还能撑住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希望是如此脆弱,他们怕极了这刚冒头的绿意,会再次被轻易掐灭。
谢云亭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
他转身从随身背着的背篓里,吃力地取出一块东西,重重地置于众人面前。
那是一截人臂粗细、通体焦黑的老茶树桩。
“这是昨夜,我在南坞最深处那片被废弃了三年的老茶园里挖出来的。”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它的主干死了,被火烧过,被虫蛀过,烂了整整三年。可是你们看——”
他将树桩翻转过来,指向根部一处不起眼的凹陷。
在那里,泥土的包裹下,一抹微弱却执拗的嫩黄色活芽,正静静地蜷缩着。
“它底下还连着活芽。”谢云亭的目光扫过众人震撼的脸庞,“火能烧掉叶子,烧掉树干,但只要这片土地里还有人心不死,这茶魂,就永远烧不绝!”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继而,爆发出低沉却有力的骚动。
“对!烧不绝!”
“咱们的根还在!”
人心,瞬间被这颗死而未僵的老根彻底点燃。
然而,新的难题很快摆在了面前。
傍晚时分,墨砚生拿着一本册子,找到了正在清点库存的谢云亭,眉头紧锁。
“掌柜的,我算过了。咱们手里所有的改良苗,就算一株不留,也只够覆盖原来茶园不到四成的面积。”他沉声道,“如果要全面复垦,让所有受灾的茶农都能种上新苗,至少……至少还缺八万株。”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培育新苗需要时间,但茶农们等不起。
谢云亭却只是抬起头,望向远处夕阳下连绵起伏的山脊,目光深远。
“那就发动所有信得过的老茶人,”他果断地说,“让他们把各家祖上传下来的、压箱底的野茶种都拿出来。云记,按市价三倍收购。不仅如此,凡提供野种者,再额外给予十年免息购茶的额度!”
一旁帮忙的老桑皮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颤声问:“东家!您……您就不怕他们拿些病苗、劣种来滥竽充数?这人心……可经不起这么试啊!”
谢云亭回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桑伯,信他们一次,比防他们一世,更重要。这徽州茶业的根,不能只靠我云记一家来扎。”
当夜,雨声渐密。
马大脚提着一个食盒,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云记后院。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找到了谢云亭。
“谢掌柜。”她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粥放在桌上,然后从碗底抽出一张被油纸包着的小纸条,递了过去。
谢云亭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汉口码头,第三号仓,夹层。
“石瘌痢说的。”马大脚的声音有些疲惫,“他说,利济社还有一批从英国人那里弄来的药水没来得及运走,就藏在那儿。”
谢云亭凝视着纸条,良久,轻声问道:“他提了什么条件?”
马大脚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求……只求您肯让他死后,能葬回老家的祖坟。
他说,他这辈子不配叫‘人’,但还想在阴曹地府里,做一回‘儿子’。”
屋外,雨滴敲打着屋檐,密集如鼓点。
谢云亭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答应他。”
黎明时分,雨势稍歇。
云记一份全新的公告,再次贴满了黟县的大街小巷。
公告内容很简单:七日之后,于南坞谷口,举行“栽心祭”。
云记诚邀十里八乡的茶农,共植第一批抗腐新苗,并由云记茶师,现场演示“三灰护根法”。
公告的末尾,用最大号的字体写着一句话:
“此苗非我云记之产,乃皖南百姓共有的根脉。”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所有村庄。
傍晚,老桑皮拄着拐杖,走在回村的泥泞小道上。
他看见,几乎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有男人在昏黄的油灯下磨着锄头、修着犁耙;有女人在搓着结实的麻绳,那是准备用来捆扎茶苗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泥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却比任何茶香都更让他心安。
他仰起头,望着那阴云密布、却已在天边透出一丝亮光的天际,浑浊的老眼里,映出了点点星火。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这片大山起誓:
“这一回,咱们自己把火种捂热了。”
七日之期,转瞬即至。
徽州的天,似乎总偏爱用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来洗刷过往,也预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