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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如针,斜斜地织入南坞谷口。

这雨不大,却密,打在蓑衣上沙沙作响,像是无数蚕虫在啃食桑叶。

数百名来自十里八乡的茶农,就这么披蓑戴笠,静默地汇聚而来。

他们没有空着手,肩上担着的,是自家用了几十年的旧锄头,背上背着的,是珍藏的野茶籽,怀里揣着的,甚至是祖上传下、早已有了裂纹的陶盆。

人群中,有几个半大的孩子,不像大人那般肃穆,他们抱着一块块新刨的小木牌,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继光”、“念根”、“盼春”之类的名字,那是他们为即将领到的茶苗取下的。

祭坛设在谷口最高处,简陋却庄严。

老桑皮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短褂,领着几位村里最年长的茶人,肃立坛前。

他们手中各捧着一个陶碗,碗里盛着不同颜色的泥土。

一碗是历口老茶区的黄土,那是祁门红茶的发源地,代表着徽州茶业的荣耀过往;一碗是东岭坡焦土中心挖出的红土,色如凝血,代表着刚刚经历的切肤之痛;最后一碗,是新翻垦坡地上最肥沃的黑土,带着草木灰的清香,代表着死灰复燃的希望。

谢云亭走上祭坛,他没有打伞,细密的雨水很快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

他从三位老人手中依次接过陶碗,目光沉静,将三色泥土缓缓倒入主苗穴中,亲手搅匀。

“各位乡亲,”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雨幕,“今日我们栽下的,不止是一株茶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雨水打湿却无比专注的脸。

“是我们这片山里,不肯向任何人低头的命!”

话音落,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如闷雷滚过般的骚动。

墨砚生一挥手,早已等候多时的云记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抬出成捆的工具与一筐筐裹着湿泥的茶苗,开始分发。

与寻常分发不同,每一户上前领取的人,都必须在一本厚厚的登记册上,用红色的印泥,郑重地按下自己的指印。

这指印,既是领取的凭证,更是一份无声的契约。

“下一户,王家婶子。”小春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上前,她没有立刻去领茶苗,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打了好几层油布包的小袋子,递到小春子面前。

“小春子姑娘……这是……这是我家那口子临死前藏在房梁上的‘金毫种’,说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快三十年没见人种过了。”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紧张,“你们……你们掌柜的说,只要是这山里的种,就能活……我就信了。”

小春子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的茶籽干瘪发黑,有几颗甚至已经生出了白毛。

周围的茶农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有人惋惜,有人不解。

小春子却没有丝毫嫌弃,她用指尖轻轻捻起一颗,凑到鼻尖闻了闻,随即抬起头,眼神亮得惊人。

她转头看向谢云亭,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大娘,”小春子郑重地将布包重新包好,双手递还,“这袋种,我们云记收了。不止收,我们给您单独辟一块最好的苗圃,派最好的师傅来育。等发了芽,头一茬的茶苗,全归您家。”

老妇人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人群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天爷……连烂了的种都当宝贝收,这云记……”一个汉子喃喃自语,“他们是真想救咱们这片山啊。”

这一刻,所有人心底最后一丝疑虑,被这半袋霉变的茶籽彻底洗刷干净。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泥花。

谢云亭脱去外衫,只着一件单衣,拿起一把锄头,亲自走到主苗穴旁,扶住那株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兰香一号”,开始培土。

雨水顺着他光洁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滑下,与脸颊上的泥点混在一起,再滴落进脚下那片混合了三色土的新壤里。

“东家,我来!”墨砚生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想要接过锄头。

谢云待却摇了摇头,声音沉稳而坚定:“这一锄,必须我自己来落。这是栽给所有人看的,也是栽给我自己看的。”

他弯下腰,一锄一锄,动作不快,却极有章法。

每一锄下去,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带着对土地最深的敬畏。

就在这时,一个狼狈的身影突然从人群外冲了进来,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祭坛前的泥水里。

来人正是已被罢免的前保长吴彪。

他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水狗,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嘶声喊道:“谢老板!谢掌柜!我知道错了!我不是人!利济社是许了我五十亩良田,可我……我真没想过他们会下这么狠的手,会把祖宗吃饭的地都给烧了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拿头去磕那湿滑的泥地,磕得砰砰作响。

然而,周围的茶农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上前搀扶,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那眼神,比山里的冬雨还要冰冷。

只有站在一旁的马大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吴彪,你现在哭,有什么用?当初少点一把火,比你现在磕一百个响头都强。”

吴彪的哭声戛然而止,颓然瘫坐在泥水里。

小春子站在棚下,一边核对名册,一边不时抬头望向天色。

她秀气的眉头越皱越紧,总觉得这场雨来得蹊跷。

她悄悄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录着昨日从县城气象站问来的信息,对比之下,一个疑点浮现出来——这场雨的范围太精准了,几乎就覆盖了南坞方圆五里的范围,而上游的水库并未接到任何放水通知。

“东家,”她快步走到谢云亭身边,压低声音,“这雨不对劲,范围太小,雨量又急,像是有人想用水把咱们刚种下的苗给淹了!”

谢云亭培好最后一捧土,直起身,雨水从他紧抿的唇角滴落。

他抬眼望向坡上,只见一排排新栽下的茶苗在急雨中微微摇晃,根部的土壤却被那层灰黑色的“三灰”牢牢包裹着,雨水虽大,却只是冲刷表层,并未形成积涝。

他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笑容:“淹?那就让它淹。老天爷也想替我们验一验,这‘三灰护根法’究竟经不经得起考验。”

他转头对墨砚生下令:“砚生,带人去挖几条排水沟,动作要快,但不要慌。让乡亲们都亲眼看着,什么叫‘水来土掩’,什么叫真正的生根立命!”

墨砚生领命而去,茶农们见谢云亭如此镇定,人心也迅速安定下来,纷纷拿起工具,在云记伙计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在田垄间开挖起临时的排水渠。

午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雨声。

一队穿着制服的县府人员冒雨赶到,为首的差官面色不善,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红印的公文,高声道:“奉县府令,接举报,此地有非法集会,扰乱地方治安,所有人立刻散去,主事者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老桑皮拄着拐杖,一步步从祭坛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看那差官,而是从怀里极为珍重地展开一张早已泛黄的绢布,上面用毛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官爷,”老桑皮的声音苍老却洪亮,“你可认得这张我谢氏宗族的族谱?百年前,我祖上捐出三百亩茶园建了这徽州第一座茶塾,就是怕子孙后代忘了种茶的根本!如今,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在这里为祖宗的基业续根保命,何罪之有?”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敢问官爷,活命,算不算非法集会?!”

“我们种的是饭,不是反!”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嗓子。

“对!种饭!不是反!”

数百名茶农齐声应和,那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山谷间回荡,竟将雨声都压了下去。

为首的差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眼前这些手持锄头、目光决绝的农民,又看了看那张写满先人名讳的族谱,最终默默地收起了公文,一挥手,带着人灰溜溜地退走了。

暮色四合时,雨终于停了。

最后一株茶苗稳稳地栽入土中,南坞谷口的坡地上,重新铺上了一层脆弱却又坚韧的绿意。

谢云亭点燃三支手臂粗的松木火烛,插在主苗穴的四周。

温暖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满足的脸。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段古老的采茶调子,悠悠地从人群中飘了出来。

“三月三啰,茶出尖,姐在坡上唤哥还……”

歌声从一两个人的哼唱,渐渐汇成数百人的合唱,飘荡在雨后清新的山谷里,带着历经劫难后的苍凉,更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

就在这歌声中,小春子悄无声息地走到谢云亭身后,递上一份刚刚译好的电报。

“东家,汉口那边来电,”她低声说道,语气里压抑着一丝兴奋与冷意,“海关在第三号仓查扣了一批伪装成‘肥料’的铁桶,成分检测结果出来了,和我们在焦土里提取的焚林药水完全一致。发货方,是利济社挂靠的一家英国洋行。”

谢云亭的目光落在远处摇曳的烛火上,那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宛如两簇燃烧的星辰。

他静静地听着山谷里的歌声,许久,才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道:

“他们还没死心。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从灰烬里长出来的东西,最不怕再被烧一遍。”

夜,彻底深了。

云记后院的密室里,一盏昏黄的油灯,被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