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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之内,烛火摇曳,将墙上几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小春子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海关的化验单和一本厚厚的进口台账并排摊开在桌上。

昏黄的灯光下,那化验单上“腐胺制剂”四个字,像是淬了毒的针,刺着在场每个人的眼睛。

“这是汉口那边的人,花了三根‘大黄鱼’才从海关化验室里弄出来的底单。”小春子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金属般的冷意,“这批所谓的‘园艺营养液’,是利济社挂靠的那家英国洋行——‘泰和’,以‘工业原料’的名义分批次报关进口的。税率,只有百分之三。”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另一本账册上轻轻一点:“而我们云记同期出口到欧洲的特级祁门红茶,官定出口税,是百分之十八。一进一出,里外里差了六倍。”

墨砚生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油灯里的灯芯猛地一跳。

他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东家!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们用最低的成本,买来毁掉我们茶山的毒药;我们用最高的成本,卖出养活工人的茶叶。这他娘的哪是做生意,这是要我们的命!我带人去汉口的码头,把他们的仓库给端了!”

“不行。”谢云亭的声音很轻,却瞬间压下了墨砚生的暴怒。

他一直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长江水路图,目光从黟县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汉口与上海两个墨点上。

“官面上,泰和洋行手续齐全,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批货与焚林有关。你现在去端仓库,罪名不是‘缉凶’,而是‘破坏通商口岸贸易’,到时候英国领事馆一张照会发到南京,我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谢云亭缓缓转过身,看着众人:“砚生,你信奉的是拳头。但这次,我们的敌人,它的拳头是铁做的,外面还包着一层洋人的皮。用肉拳去碰,只会头破血流。”

他看向小春子,目光里带着一丝考校:“你常说,账本上的每一个数字,都不会撒谎。现在,你能不能让这些账本,自己开口说话?”

小春子沉思片刻,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算盘上轻轻拨动,发出细碎的轻响。

突然,那响声停了,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亮光:“有办法。我们可以做一份假的‘内部交易记录’,让利济社看起来像是在泰和洋行不知情的情况下,私自囤积这批违禁化学品,倒卖给内地的军阀做‘特殊用途’。然后,我们把这份‘证据’匿名寄给汉口的工商稽查处,再捅给《申报》的记者。”

“妙!”马大脚一拍大腿,“这就叫‘狗咬狗’!让洋人自己去查利济社!”

谢云亭却微微摇头,补充道:“还不够。这份证据要做得天衣无缝,但必须留下一个可以追溯的痕迹。要让工商处和记者顺着线索查下去,最后发现,这份证据的源头,是某个‘良心未泯的泰和洋行华人雇员’,因不忍见国货被残害,才冒死举报。我们要的,不是洋人查处利济社,而是让国人看清利济社是如何勾结洋人,残害同胞的。”

一旁的石瘌痢一直蜷缩在角落,此刻,他突然发出一阵沙哑而古怪的冷笑。

他已经瘦得脱了形,两只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像是黑洞。

他扶着墙壁,颤巍巍地站起来:“曝光?你们以为……他们怕曝光?”

他看着谢云亭,那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嘲讽:“谢老板,我告诉你一件事。上次去南坞谷口放火之前,吴彪那个狗东西,请我们几个头目喝酒。他桌上就摆着一张纸,一张洋行签给他的‘免责契约’!”

说着,他竟从早已磨烂的贴身破衣夹层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蜡纸。

他哆嗦着展开,那是一张契约的复印件,上面的英文印刷体清晰无比,而最下方,是一个嚣张的英文签名和一枚狰狞的钢印。

“我不识字,但吴彪念给我们听了,”石瘌痢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签字的,是英国驻沪商务参赞的副手。盖的章,是领事馆的钢印!上面写着,任何因‘商业纠纷’导致的‘资产损失’,均由保险公司赔付,执行人免于任何地方司法追责……这就是他们的底牌!”

密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小春子脸色煞白,墨砚生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熄灭,连一向胆大的马大脚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时,手都在发抖。

“虎皮……难怪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毁地烧山,原来是给自己穿了一层刀枪不入的虎皮!”马大脚咬牙切齿地说道。

谢云亭久久没有说话。

他拿起那张复印件,指尖在那枚冰冷的钢印上缓缓摩挲。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将纸片在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

“官路走不通,”他抬起头,眼中的火焰比灯火更亮,“那就走民路。”

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下令:

“小春子,把我们掌握的所有证据,包括焚林药水的化验单,利济社与泰和洋行的资金往来,还有这张‘免责契约’的来龙去脉,全部整理出来。不要写成文章,就用最直白的图画和数字,编成一本小册子,名字就叫——《茶殇录》!用最便宜的土纸印刷,塞进我们卖出去的每一份茶叶里,送到每一户买茶人的手上!”

他又转向墨砚生:“砚生,从伙计里挑出三十个口齿最伶俐、腿脚最麻利的,组成‘送茶使者团’。让他们脱下云记的号服,换上草鞋,沿江步行南下,从汉口到九江,再到安庆。每到一个镇,每过一个码头,就在茶馆、街口摆开场子,办‘识毒茶、护真苗’的讲习会!我们不要钱,只要人听!”

一直沉默的老桑皮拄着拐杖,颤声问道:“东家……这……有用吗?百姓识字的不多,谁会信这个?”

谢云亭的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个人不信,我们就让十个人去传;十个人不信,我们就让一百个人去讲!老百姓或许不识字,但他们认得被烧焦的土地,分得清茶汤里的沉淀物,听得懂什么是‘断根之祸’!利济社以为有洋人撑腰就能为所欲为,那我们就让全天下的喝茶人,都变成我们的腰!”

三日后,汉口最大的茶馆“一品居”里,一个跑船的客商在喝完一泡“利济特供”的拼配茶后,惊奇地发现茶碗底留下了一层灰黑色的细微沉淀。

他猛然想起昨日在码头听来的“识毒茶”口诀,又掏出随茶附赠的那本粗糙的《茶殇录》一对照,当即勃然大怒,将整套茶具连同那包茶叶,狠狠砸在了利济社的柜台上。

这件事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干柴。

从汉口开始,一场声势浩大的“拒买拼配茶”风潮,以惊人的速度沿着长江蔓延开来。

九江、芜湖、安庆……十余座城市的茶客,开始自发抵制利济社及其关联商号的所有茶叶。

工商部门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被迫重启调查。

他们不敢碰泰和洋行,却顺着《茶殇录》提供的线索,意外牵扯出利济社利用洋行渠道进行税务欺诈的巨大漏洞,当即冻结了其在三省的货运和资产。

云记的密室里,小春子看着墙上那幅地图。

三天前,她用红笔圈出的汉口还是一个孤点,如今,一条刺眼的红色标记线,已经从汉口一路烧到了皖南门口。

她轻声对谢云亭说:“东家,你看。这一次,不是我们在追债,是天下的百姓,在替老天爷记账。”

深夜,谢云亭独自坐在焙火坊里,静静听着松柴炭在炉膛里燃烧的噼啪声。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马大脚端着一碗姜汤走了进来,同时递给他一封信。

信封很奇怪,没有署名,用的竟是接生婆才会用的、发黄粗糙的旧产褥纸。

谢云亭拆开信,借着火光,看清了里面歪歪扭扭的字迹。

是石瘌痢写的。

“谢老板,我怕是撑不到您说的‘新茶上市’那天了。这几天,心口像有火在烧但请您一定记得,火能烧树,烧不了人心;钱能买官,买不了滋味。我这条烂命,就还给这片山了。您……您要把根留住。”

翌日清晨,茶农们在南坞谷后山的一片老茶林下,发现了石瘌痢。

他静静地躺在一株百年老茶树下,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的口中,还含着一片未嚼尽的兰香红茶,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品味这片土地最纯粹的馈赠。

谢云亭亲手为他覆上最后一捧土,在他简陋的坟前低声说道:“你说错了。你的命,没有还给山。它已经活进那些新苗里了。”

远处,第一缕春阳终于穿透了山间的薄雾,照在南坞谷口那层层叠叠的嫩叶上。

那一片片新绿,在晨光中反射出点点金芒,宛如万千朵绿色的火焰,正从灰烬之上,悄然燎原。

但这燎原的绿意,尚未抵达那条吞吐着万国轮船的大江。

江上的风,已经开始变了味道,带着一种刮骨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