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宗发动“赋税罢工”的毒计,如同一条隐于田埂下的阴冷暗河,其寒意尚未完全渗透至地表,但吴永年已然从周遭愈发凝滞的官场氛围和胥吏们看似恭顺、实则更加消极的应对中,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冷。
清丈工作在石塘里“望天丘”取得了突破口,数个被“飞洒”虚粮的苦主出现,书手陈小莫的册页上,终于有了与旧册截然不同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真实墨迹。
然而,这真实的代价,是吴永年与他小小的清丈团队,彻底站到了整个泰和县,乃至吉安府旧有利益体系的对立面。
这日午后,吴永年在临时借用的里长公廨内,翻阅着陈小莫整理出的新旧册籍比对初稿,眉头紧锁。新丈出的田亩数与等则,与旧册差异巨大,触目惊心。
“大人。”
陈小莫压低声音,脸上并无突破的喜悦,反带忧色。
“根据赵老四等几人的供词与新丈结果,仅石塘里一处,‘飞洒’、‘诡寄’之田,隐占实际田亩近乎三成!所隐之赋税,大多转嫁到了无地或少地的佃户、小自耕农头上。只是……这些苦主,如今虽递了状纸,却无人敢在正式的勘验文书上画押。下官听闻,昨夜赵老四家唯一的耕牛,便莫名其妙死在了圈里。”
吴永年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他知道,这是张承宗们的警告。
他们不敢直接攻击持有钦差节杖的他,便用这种下作手段,掐灭那些刚刚鼓起勇气点燃的火星。
“祁山将军派来的兵士,不是分班护卫这些苦主之家了吗?”
吴永年沉声问。
“兵士主要在日间巡逻,夜间……难免有疏漏。而且,乡野之地,沟壑纵横,防不胜防。”
陈小莫叹了口气。
“更麻烦的是,县衙户房那边,原本答应调阅的历年‘白册’(地方胥吏为实际操作而私设的、记录真实田亩与税负情况的账册,与上报朝廷的‘黄册’相对),今日又推说掌管钥匙的书吏‘突发恶疾’,无法取阅了。”
“白册……”
吴永年咀嚼着这两个字。
这才是关键!
黄册是糊弄朝廷的假账,而白册,才是胥吏与豪强分肥的真实底账!
拿不到白册,仅靠零星苦主的指认和新丈数据,难以形成无法辩驳的完整证据链,更无法精确追索被隐没的税赋。
就在这时,老弓手陈二牛带着一身田间的泥水气息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兵士,押着一个被反绑双手、浑身发抖的年轻胥吏。
“大人,”
陈二牛声音洪亮,带着一丝沙场老兵的鄙夷。
“抓了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我们在丈量‘望天丘’下那片挂在中人名下的‘寄庄田’时,这小子躲在林子边,偷偷往册子上记着什么!被我们拿住后,搜出了这个!”
陈二牛将一本巴掌大小、封皮油腻的小册子递给吴永年。
吴永年接过翻开,里面是用极细的毛笔记录的潦草文字,某月某日,于某处田埂,见官府丈量何处,量得实田几何,与原册差异若干……林林总总,竟是清丈工作的监视记录!
“你是谁的人?记这个做什么?”
吴永年目光如电,射向那年轻胥吏。
那胥吏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地。
“是……是户房张司吏让小的做的……说是……说是要掌握清丈进度,好……好向上面禀报……”
“哪个上面?”吴永年逼问。
“是……是张员外……不不,是……小的不知,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啊大人!”
胥吏磕头如捣蒜。
吴永年心中雪亮,张司吏是张承宗的远房族侄,这“上面”还能有谁?
他翻到册子最后几页,眼神骤然一凝。那里不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一串串看似无意义的杂乱字符,像是某种暗码。
“这又是什么?”
吴永年将册子递到胥吏眼前。
胥吏眼神闪烁,嘴唇哆嗦,不敢回答。
一旁的陈小莫凑近仔细看了看,忽然道:
“大人,这……这似乎是粮科惯用的暗码!用来记录一些不便明言的账目!下官早年听老书手提起过,只是……不甚精通。”
一股寒意从吴永年脊背升起。
胥吏系统不仅消极对抗,更在暗中记录、监视,甚至可能用他们独有的“暗语”传递信息,协调对抗!
这张无形之网,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缜密,更为黑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片刚刚被丈量过、却依旧沉默的田野。
田埂上,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户正远远地观望,眼神麻木,如同田里的稻草人。
他们是被“飞洒”了虚粮的苦主,也是张承宗可能用来“抗税”的工具,更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却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皇权欲要下乡,光有钦差节杖的凛冽和王法的威严还不够,必须撬开这“白册黑账”的铁幕,必须让这些“哑田之民”,真正敢于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站在王法这一边。
吴永年转身,对陈小莫和陈二牛斩钉截铁地道:
“不必再等县衙的‘白册’了!他们不会给。我们自己做一本‘新白册’!从石塘里开始,将所有新丈田亩、真实等则、应纳赋税,以及苦主陈述,全部张榜公布,一式三份,县衙、里甲、苦主本人各执一份,当众宣读,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记明白!同时,将此地情况,特别是胥吏监视、记录暗码之事,再次急报周都督和朝廷!”
他要将这清丈的每一个数据,都晒在阳光之下,将这基层的每一分黑暗,都暴露于煌煌天日之前。
这是一场争夺话语权、争夺民心的战争,其残酷程度,丝毫不亚于真刀真枪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