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年决意制作“新白册”并张榜公布的命令，如同在泰和县这潭深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书手陈小莫带着几个识文断字的吏员，连夜将石塘里已勘验清楚的田亩数据、真实等则、应纳赋税，以及赵老四等几位苦主的基本案情，陈小莫特意隐去了具体姓名住址以作保护，用工整的楷书誊抄了数十份。
老弓手陈二牛则带着兵士和少数几个还敢干活的本地差役，在石塘里各村口的显眼处，以及清水铺的市集口，敲着锣，将那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告示贴了上去。
“都来看，都来瞧啊！官府新丈的田亩数目，应纳的皇粮国税，都在这榜上写着哩！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陈二牛扯着嗓子喊道，他沙场历练出的杀气，让一些想上前撕榜的地痞无赖不敢妄动。
起初，百姓们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与畏惧。
但总有那胆大又识得几个字的，或是家中被“飞洒”之苦压抑太久的人，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眯着眼仔细辨认。
“诶？这……这‘望天丘’东头那三十亩，原来真是上等水田？册子上不是说是中田吗？”
“快看这里！赵老四家那块坡地，新册上记的亩数，比老册上少了快一半！税也按这个算？”
“这……这张榜上说，以往多有‘飞洒’、‘诡寄’之弊，朝廷此次清丈，正是要革除此弊，使赋役公平……这话，能信吗？”
议论声由小变大，由窃窃私语变成了公开的讨论。
那张榜的墙壁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阳光照在雪白的榜文上，上面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穿着旧有册籍的谎言，也刺穿着百姓心中那层厚重的疑虑。
有几个原本被张承宗暗中鼓动，准备参与“抗税”的佃户，看着榜文上清晰列出的、远低于他们以往实际承担额（包含了被转嫁的“飞洒”虚粮）的应缴税额，眼神开始闪烁，心思活络起来。
如果官府说话算数，那他们何必跟着张员外去抗税，得罪官府，最后好处还落不到自己头上？
民心，这最难以捉摸，却又最终决定成败的力量，开始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却是决定性的倾斜。
吴永年站在不远处的一座土坡上，看着榜文前越聚越多的人群，看着那些由麻木转为惊疑，再由惊疑转为一丝期盼的脸庞，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阳光政策，初见成效。
然而，黑暗中的反扑也来得更快，更狠毒。
当夜，吴永年暂住的驿舍外，再次出现了鬼祟的人影。
这一次，不再是扔死狗，而是几支浸了油、点燃的火箭，嗖嗖地射向了驿舍的柴房和马厩！
“走水了！走水了！”
值守的兵士立刻发出警报。
祁山派来的兵士训练有素，迅速组织扑救。
所幸发现及时，火势被控制在马厩一角，烧毁了些草料，伤了一匹马，未造成更大损失。
但纵火本身传递的信号，已足够惊心。
这已超出了恐吓的范畴，带着赤裸裸的毁灭意图。
几乎在同一时间，泰和县衙方向，也隐隐传来了喧哗声。
很快，一名衙役连滚爬爬地跑来禀报：“吴……吴佥事！不好了！户房……户房存放历年文书账册的架阁库，走水了！”
吴永年心头巨震，立刻带人赶往县衙。
等他赶到时，架阁库的火已被扑灭，但靠近门口的几个书架已被焚毁，焦糊的纸片混着泥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值守的书吏一脸烟灰，哭丧着脸说是不慎打翻了油灯。
吴永年看着那一片狼藉，脸色铁青。
被烧毁的，正是存放最近十年鱼鳞册副本和白册，当然是那些无关紧要或已过时的部分的区域！这分明是有人要毁灭证据，让他这“新白册”无处核对，成为无根之木！
“好一招釜底抽薪！”
吴永年咬牙。
对手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决绝。
他们意识到“新白册”的威胁，便不惜铤而走险，直接物理消灭旧册，制造混乱，让水变得更浑。
他立刻下令，将剩余的所有册籍，尤其是已清丈区域的原始记录和陈小莫整理的“新白册”底稿，全部转移到由祁山兵士严密把守的军营之中。
同时，将纵火袭击驿舍和架阁库失火两事，并案处理，行文吉安府和江西按察使司，要求严查，并将此视为对朝廷清丈国策的猖狂反扑！
消息传到张家大宅，张承宗听着管家的汇报，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更加阴沉。
吴永年的强硬和果断超出了他的预估。
纵火未能伤其根本，反而可能授人以柄。
“看来，光是让下面的人闹‘无粮可交’还不够。”
张承宗对坐在下首的几位心腹士绅道。
“必须让府城、省城的大人们也感受到压力。你们立刻联名写信，发动所有关系，向吉安府、乃至省城南昌的各位老爷们陈情，就言泰和清丈，酷吏扰民，可捏造一二逼死乡绅之事，更兼纵火构陷，地方鼎沸，夏税征收已然无望，请上官速做决断，制止吴永年，以安地方！”
他要将这场基层的对抗，升级为更高层面的政治博弈，利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从上层施压，迫使吴永年乃至他背后的支持者妥协。
新白册的锋芒初露，便引来了暗处更冷的箭。
泰和的天空，硝烟与火光虽已散去，但那无形的战火，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皇权的尺子量出了田亩的真相，却也量出了利益格局的固若金汤与破除之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