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卢象升策马回转,将四发弹丸尽数射毕,朱由检这才带着孙元化、宋应星等人从掩体后走出,快步来到那具披着简易铁甲的标靶前仔细查验。
只见那木制靶身上,散布着四个深浅不一的凹坑和铅屑痕迹。
朱由检俯身端详片刻,摩挲着下巴,给出了一个颇为审慎的评价:“嗯……这准头,在马背上来说,还算凑合。”
卢象升此时也已下马走来,他指着靶子上的痕迹,语气沉稳地汇报道,带着武将特有的务实与精准:“陛下,经臣实测,此铳于十步之内,铳子尚能破开简易铁甲,侵彻入木,威力可观,堪为破敌利器。”
他的手指移向稍远处的痕迹。
“但至二十步 ,铳子便已力竭,仅能在甲片上留下凹痕,难以穿透,恐难对披甲之士造成致命伤。”
最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指向最边缘那个几乎可以忽略的擦痕。
“至于三十步外的那一发……索性脱靶,不知飞往何处了。马上颠簸,难以精细瞄准。”
孙元化蹲下身,用尺子仔细测量着弹着点的分布,皱眉道:“如此看来,有效杀伤仅在十步之内。虽符合‘临敌近发’之初衷,但这威力和射程,比预想的还要短促些。”
宋应星则更关注技术细节:“铳口焰烟颇大,后坐亦比预想猛烈,难怪卢侍郎坐骑初时受惊。这药量、铳管长度,或可再行斟酌调整。”
朱由检听完汇报与技术官员的初步分析,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
他拍了拍那冰冷的铳身,对卢象升笑道:“无妨!建斗今日试射,功莫大焉!至少证明此路可行!十步破甲,四发连射,足以在接战瞬间建立奇功!至于射程与精度,接下来便是工部诸位爱卿需要精益求精之处了!
朱由检仔细查看了靶子上的弹痕,又将目光投回卢象升身上,开始询问更实际的细节。他指着卢象升刚刚放下的那两把短铳,语气变得十分具体:“建斗,先不说打得准不准。你且跟朕说说,这铳本身,你感觉重不重?”
他用手比划着,“若让你全副披挂,长途奔袭,像这样的短铳,你一次能随身带几把而不觉累赘?还有,你麾下那些寻常的精锐骑兵,以他们的负重和体力,你觉得又能携带几把?”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这种新式火器的装备数量和战术价值。
卢象升闻言,再次拿起一把短铳,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又做了几个快速抽拔、瞄准的动作,略作沉吟。
便给出了清晰而专业的回答:“回陛下,此铳单把重量,于臣而言,尚可接受,约莫在三至四斤之间。若只是临时冲阵,携带两把,分挂腰侧,行动无碍,抽拔也还迅捷。”
他话锋一转,考虑得更为长远:“但若要求骑兵长途行军、转战千里,这分量便需计较了。以臣之见,一名精锐骑兵,除却自身甲胄、兵刃、弓矢及干粮食水之外,额外携带两把此等短铳,辅以相应弹药,应是其负重的合理上限,既能保证关键时发挥威力,又不至过于影响机动力。”
他顿了顿,提出了一个更实际的设想:“若是追求极致,在已知必行险着、进行短促突击时,或许可临时增配至四把,左右各二。但平日里标准配置,还是以两把为宜。再多,恐怕就行动不便,得不偿失了。”
孙元化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这些关键数据,宋应星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然在考虑如何在不牺牲威力的前提下,进一步为火铳“减重”。
朱由检听完,满意地点点头:“两把标准,四把突击……朕明白了。建斗此言,实乃老成谋国、深知军旅之论!如此一来,朕与工部心里便有底了。” 这宝贵的实战反馈,远比单纯看打靶数据更有价值。
十五日后,工部衙门后院。
依旧是那方试射场地,但氛围与半月前已大不相同。卢象升奉召前来,发现皇帝朱由检与孙元化、宋应星等人早已等候在此,几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期待与成竹在胸的神色。
场中木架上,并排摆放着四把乌黑锃亮的新制双发短铳,形制与半月前试用的并无二致,显然是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优化。然而,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旁边摆放的四个与之完美匹配的全新枪套。
“建斗,快来!”
朱由检笑着招手,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得意,“铳,还是四把。但这次,朕让孙爱卿他们给你配上了趁手的‘家什’!”
卢象升定睛看去,只见那四个枪套乃是用上等牛皮精心鞣制而成,结构巧妙。
不同于传统刀剑鞘或火铳套,它们似乎专为骑兵快速抽拔设计:开口处有便于拇指顶开的皮盖,内部衬着柔软的毛毡以防磨损铳身,背后则有坚固的皮环与挂钩,可灵活调整,以便牢固地系挂在骑兵的腰带上或者马鞍特定位置。
孙元化上前一步,拿起一个枪套,向卢象升演示:“卢侍郎,请看。此套依照您上次试射后所提建议打造,务求在马上颠簸之际,铳既能稳妥固定,不致掉落,又能在需用时,一击便顺势抽出,绝不拖泥带水。”
宋应星补充道:“我等测算过,如此配备,两套挂于腰侧,两套置于鞍前,既不影响将军控马驰骋,又能确保四把火铳随时待命。”
卢象升眼中闪过惊喜,他接过一个枪套,将短铳插入其中,果然严丝合缝。他试着做了几次快速抽拔的动作,感觉顺畅无比,比之上次随意插在腰带里,不知方便、安全了多少。
“陛下,孙尚书,宋先生!”卢象升难掩激动,“有此物相辅,此铳方算真正成了骑兵的利器!微臣敢断言,若我军精锐骑兵皆能如此配备,于冲锋陷阵之际,必能收奇效!”
“建斗啊……”
朱由检搓了搓手,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尴尬,“有个事得先跟你说一下……这新铳,还有这枪套的匹配……嗯……还没来得及实际测试……”
孙元化也在一旁干咳一声,连忙补充道,试图增加一点说服力:“不过陛下放心!此次我等改进了铳管铸造之法,药室也做了加固,较之上次,安全性……那个……大有提升!估算,当有……当有九成半的把握是安全的!”
“九成半……”
卢象升听着这个比上次仅仅提升了“半成”的安全概率,再看看陛下和孙尚书那明显底气不足的笑容,一时语塞,只觉得额角似乎又有黑线垂下。这多出来的半分安全感,着实有些微不足道。
朱由检似乎也觉得这“九成半”的说服力有限,他用力拍了拍卢象升坚实的臂膀,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充分的信任与殷切的期望:“额……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和上次一样……靠你了,建斗! 朕与大明火器之未来,皆系于你今日一试!”
卢象升看着陛下那充满信任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那些目光躲闪却又满怀期待的工部官员,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句“为何又是臣”的吐槽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露出了一个武将特有的、带着几分无奈与决绝的坚毅表情。
“臣……领旨!”
他抱拳沉声应道,随即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身上马。
无论如何,陛下信重,国事所需,即便只有“九成半”,他卢象升也义不容辞。他调整了一下身上四个枪套的位置,一抖缰绳,策马向着靶场中央小跑而去,准备再次为大明火器的进步“赴汤蹈火”。
卢象升策马回转,稳稳停在朱由检与一众工部官员面前。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解下腰间和鞍上的四把短铳,动作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
他拿起其中一把,指向远处的标靶,语气沉稳地开始汇报试射结果,每一句都基于刚才真实的马上体验:“陛下,经臣再次实测,此番改良后,铳身与枪套配合甚佳,抽拔迅捷,于马上携带几无累赘之感。” 他首先肯定了进步之处,随即话锋一转,切入核心的性能数据:“至于铳力,与臣上次所奏相差无几。”
他伸出食指:“于十步 之内,铳口动能最为凝聚,铅子足以洞穿轻甲,侵彻入木极深,破敌效果显着,堪称利器。”
接着是中指:“至二十步 ,铳子虽仍能中靶,准头尚可,然力道已显疲态,仅能破开皮甲,对阵着铁札甲的劲敌,则恐难造致命损伤。”
然后是无名指,语气带着明显的遗憾:“及至三十步 ,铳子已是强弩之末,纵使侥幸命中,也只能在铁甲上留下一个浅坑,叮当作响以示警告,却无法有效破甲伤敌。”
最后,他拇指一收,握成拳,摇了摇头:“至于四十步 开外……恕臣直言,铳子飘忽无力,能否上靶全凭天意,于战阵之中,已无实用之价。”
孙元化在一旁飞快记录,宋应星则凝视着靶子方向,喃喃道:“三十步已是极限……看来欲增射程与破甲之力,非独在药量,铳管长短、内壁光滑乃至铅子形状,皆需通盘考量。”
“建斗啊.......十步到二十步........你觉得够用了吗?”
卢象升听到皇帝的问题,并未立即回答。
他微微垂下眼睑,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短铳冰冷的铳身,仿佛在触摸未来战场上那电光石火的接战瞬间。数息之后,他猛地抬起头:“陛下,若以此铳为堂堂之阵、远程交锋之主器,十步至二十步,自是远远不够。”
他话锋随即一转,“然,若明确定位,以此铳为我大明精锐骑兵之近战霹雳手段,则此射程,非但足够,更是恰到好处!”
他上前一步,以手代笔,在空气中勾勒出骑兵冲锋的轨迹:“陛下请想,两军骑兵对撼,弓弩互射乃在百步之外,马速加快,进入三、四十步时,已是强弓劲弩末段,准头力道皆衰。而真正的生死搏杀,正在马首相接之十步以内!”
“于此瞬息之间,敌我皆以全速对冲,距离转瞬即逝。寻常弓弩已来不及张搭,长兵亦未及完全施展。而我骁锐,却可于此时,自腰侧闪电般抽出此铳,无需瞄准,凭感觉指向敌酋面门或胸腹,‘砰’然一击!”
他目光坚定的看向朱由检:“这十步到二十步,并非寻常丈量之地,乃是夺命之距,破阵之隙!此铳之用,不在于毙敌于百步之外,而在于在接敌前最致命的那一刻,以雷霆之声,打断敌之势头,摧毁敌之胆气,为我随后而至的马刀劈砍,开创必胜之机!”
最后,他总结道:“故,臣以为,此射程,正合骑兵近战突袭之本分。关键在于如何练精兵,使其能于万军奔腾之中,准确把握这‘十步’之机,将四发铳弹,化作四道索命雷霆。若运用得法,以此为核心,辅以弓弩远射、长枪突刺,我大明铁骑破阵之锐,必当倍增!”
朱由检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缓缓从孙元化脸上移开,这位工部尚书眼中还带着一丝技术未能尽善尽美的不安;
他又看向宋应星,眼神里是格物穷理后的审慎。
最后,他的视线牢牢锁定了卢象升——这位他倚重的帅才,刚刚从实战角度给出了最关键的判断。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所有工部官员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圣裁。
终于,朱由检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技术疑虑、所有的性能参数都抛在脑后,只问最核心的问题。
他转向卢象升“嗯……既然如此。建斗。够了?”
卢象升迎向皇帝的目光,没有任何犹豫。他抱拳拱手,“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