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的调离,在安北县官场引发的地震,余波阵阵。相较于手握实权、根基渐稳的夏晖,身处县府办公室漩涡中心的陈向华,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人走茶凉”,什么叫“秋后算账”。
夏晖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但尚能维持。县公安局局长,毕竟是一个重要职能部门的一把手,掌管着枪杆子,地位特殊。只要他自身行得正、坐得直,工作上不出现大的纰漏,明面上,无论是县委书记还是各个常委,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拿他怎么样。
最多便是在经费审批、人员编制上卡一卡,在一些需要多部门协调的工作上设置些无形的障碍,或者在一些非关键的会议上,敲打几句“要注意团结”、“要服从大局”之类不痛不痒的话。这是一种缓慢的消耗,一种耐心的博弈,夏晖早有心理准备,他像一头绷紧神经的狮子,警惕地守护着自己的阵地,同时更加专注地投入到未结案件的侦破和局内部队伍的整顿上,用扎实的工作来对抗外界的压力。
然而,陈向华的处境,则是急转直下,几乎是从云端跌入了泥沼。
他原本是县长江河的联络员(实质上的秘书),这个身份在安北县堪称“隐形贵胄”。府办主任、副主任,乃至其他科室的负责人,平时见了他,谁不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陈科”?哪怕他因为“北塬之声”那些锋芒毕露的稿件得罪了不少人,但只要江河这棵大树在,那些人心中再不满,面上也得赔着笑脸,甚至还要拐弯抹角地请他“在江县长面前递个话”。他就像是佩戴着一道无形的护身符,行走在机关大院。
可现在,江河走了。这道护身符,瞬间失效。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工作安排。现任办公室主任马北京找他谈话,语气不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向华啊,江县长调走了,你这边的工作也需要调整一下。以后呢,你就主要负责办公室的内勤、文书档案管理,还有……各科室的报纸、信件分发也归你负责。要确保及时准确,这可关系到府办的形象。”
一番话,将陈向华从一个服务主要领导的机要人员,直接打回了负责杂务的普通科员,甚至比一些新进的年轻人还不如。档案室灰尘弥漫,分发报纸信件更是需要推着小车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穿梭,这其中的羞辱意味,不言而喻。
曾经的“笔杆子”,被剥夺了写材料的资格。重要的汇报、总结,再也轮不到他插手。偶尔有一两份无关紧要的通知需要起草,送到副主任那里,也会被批得体无完肤——“语句不通!”“逻辑混乱!”“政治站位不高!”——仿佛他之前那些获得认可的稿件都是别人代笔。
集体活动时,他成了那个被遗忘的人。科室聚餐,没人通知他;办公室组织学习,座位自然而然地被安排在最边缘、最角落的位置,仿佛他是一个透明的存在。以前称兄道弟、时不时约他小酌两杯的同事,现在路上遇见,要么假装没看见低头快步走过,要么就是极其敷衍地点点头,一句“忙啊”便匆匆结束对话。
更让他难受的是那些若有若无的讽刺和针对。
一次办公室内部的小会上,讨论到近期某个单位的宣传稿存在夸大问题,一位平日里就对“北塬之声”阴阳怪气的副主任,眼睛似笑非笑地瞟向陈向华,意有所指地说:“我们有些同志啊,以前写东西,就喜欢搞些标新立异、吸引眼球的东西,不顾及实际情况,不顾及团结稳定的大局。这种风气要不得!笔杆子握在手里,是要为发展服务,不是给自己惹是生非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陈向华。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胸口堵着一团火,却只能死死攥紧拳头,低着头,一言不发。
还有一次,他去给县委组织部送文件,恰好碰上几位其他局的局长在和组织部的领导谈事情。其中一位,正是曾经被“北塬之声”曝光过“黑料”的教育局副局长。那人看到陈向华,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
“哟,这不是我们安北的大才子陈向华吗?怎么,亲自来送文件了?真是屈才了啊!我还以为你跟着江县长高升到市里去了呢?怎么还留在我们这小地方送报纸啊?”
话语中的奚落和嘲讽,如同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陈向华的心里。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有接话,放下文件便转身离开,身后似乎还能听到那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这天下午,陈向华推着满载报纸和信件的分发车,艰难地走在办公楼的走廊里。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后背。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他恰好听到里面传出几个年轻干部的议论声,虽然刻意压低了,但断断续续还是飘进了他的耳朵:
“……还以为能抱上大腿往上爬呢,结果怎么样?”
“所以说啊,站队要谨慎,你看现在……”
“以前多威风,指哪打哪,现在傻眼了吧?”
“活该!让他当初那么嘚瑟,得罪那么多人……”
陈向华推车的手猛地一紧,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停顿,继续推着车,面无表情地将报纸一份份塞进各个办公室的门边报栏。那“哐当”作响的车轮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独。
下班后,陈向华没有直接回家。他一个人来到县城边上那座废弃的安北公园,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远处渐渐沉入暮色的县城,心中充满了迷茫、愤懑,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悔意。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坚持揭露问题,追求真相,最终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下场?他想起了江河临走前,私下找他谈过一次话。江河没有许诺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向华,守住本心,脚下的路可能会难走一点,但只要方向是对的,就别怕。”
可是,现在这条路,何止是难走?简直是荆棘密布,看不到光亮。
就在他心绪最为低落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北塬的草,烧不尽。”
陈向华猛地一怔,盯着那条短信看了许久。这句话,是他某一篇“北塬之声”的结尾,寓意着底层生命力顽强,真相无法被彻底掩盖。
是谁?在这个他最艰难的时候,发来这样一条信息?
他环顾四周,暮色苍茫,空无一人。但这条短信,像一粒微弱的火种,瞬间驱散了他心中一部分的阴霾和寒意。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是的,路还长。这杯凉透了的茶,未必不能重新煮沸。他倒要看看,这安北县,离了江河县长,是不是就真的能一手遮天,让他陈向华再无立锥之地!那些躲在暗处看笑话、使绊子的人,也未必就能一直得意下去。
他拿出手机,删掉了那条短信,然后挺直腰板,大步朝着灯火渐起的县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