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议事大殿。
这里早已不是汉家威仪的殿堂,地上铺着整张的,不知从哪个倒霉王侯家里抄来的西域织毯,角落里堆着几口敞开的箱子,金饼和珠宝的光芒被昏暗的烛火映得有些妖异。大殿正中,那张代表着相国权力的巨大案几旁,陈默正斜靠在一张铺着厚厚熊皮的宽大胡床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黄铜制的齿轮模型。
“哦?讨教一个字?”陈默听完卫士的回报,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容,他将齿轮随手扔在案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有意思。咱家屠了那么多酸儒,还是头一回有自己送上门来讨教的。让他进来。”
他没说在何处接见,卫士便知,就在这杀气与铜臭味交织的大殿里。
片刻之后,一个青衣身影,在两名甲士的“护送”下,缓缓步入殿中。
来人身形修长,面容清隽,一双眼睛亮如晨星,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倒映出整片夜空。他背上无琴,手中无剑,只是一身布衣,两袖清风,与这殿中的奢靡暴戾格格不入。
正是诸葛亮。
他目不斜视,穿过那些散发着血腥味的甲士,走过那些能让世人疯狂的金银,最终,停在了距离陈默十步之外的地方。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陈默身上,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探究根源的审视。
“草民诸葛亮,见过相国大人。”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不卑不亢。
陈默连身子都懒得坐直,他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将诸葛亮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粗声粗气地开口:“你就是南阳那个自以为是的村夫?胆子不小,敢一个人来长安。说吧,想问哪个字?咱家要是心情好,兴许能教教你。”
那语气,就像一个屠夫在对案板上的肉说话。
诸葛亮对这份羞辱恍若未闻,他直起身,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草民不才,斗胆请教相国大人,何为‘道’?”
“道?”陈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哈哈大笑起来,肥硕的身躯在胡床上乱颤,震得那张熊皮都簌簌发抖。
“咱家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就这个?”他笑声一收,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你们这些读书人,一天到晚把这个‘道’挂在嘴边。怎么,读了几十年圣贤书,连自家祖师爷的玩意儿是啥都没搞明白?”
诸-葛亮没有被这气势所慑,他平静地回答:“《道德经》有云:‘道可道,非常道’。圣人亦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在草民看来,道,是天地运转之规律,是君王治国之准绳,是维系人伦之纲常。不知相国大人,以为然否?”
他将问题抛了回去,话语间滴水不漏,引经据典,正是士人最擅长的机锋。
“狗屁!”
陈默的回应,只有一个字,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这满室的雅致与机锋。
他终于坐直了身子,那庞大的身躯带来一股惊人的压迫感。他指着诸葛亮的鼻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嘲弄。
“天地运转?君王治国?人伦纲常?”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每说一个词,嘴角的嘲讽就更深一分,“咱家问你,你的‘道’,能让地里多长一粒米吗?”
诸葛亮一怔。
“你的‘道’,能让嗷嗷待哺的娃娃,喝上一口热粥吗?”
“你的‘道’,能让寒冬腊月里快被冻死的流民,身上多一件衣裳吗?”
陈默一连三问,一句比一句响,一句比一句粗鄙,却也一句比一句沉重。
诸葛亮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毕生所学,那些玄之又玄的义理,在这些最直白、最原始的质问面前,显得如此空洞无力。
“不能!”陈默替他回答了,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那黄铜齿轮都跳了起来,“既然不能,那你的‘道’,就是个屁!一个自欺欺人,只能让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在吃饱了饭之后,用来打发时间的屁!”
他站起身,踱到大殿中央,巨大的阴影将诸葛亮笼罩。
“你想知道咱家的‘道’是什么?”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指了指殿外,“你去城郊的农庄看看,那亩产二十石的土豆,就是咱家的‘道’!”
“你去城里的工坊看看,那一天能印一万本书的印刷机,就是咱家的‘道’!”
“你去军营里看看,那能把山头都削平的大炮,那能碾碎一切敌人的铁甲车,就是咱家的‘道’!”
他转过身,逼近诸葛亮,几乎是脸贴着脸,灼热的呼吸喷在诸葛亮的面门上。
“咱家的‘道’,就是让所有跟着咱家的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谁敢不让他们过好日子,咱家就砍了谁的脑袋!管他是诸侯王孙,还是士族大儒!”
“简单!直接!有用!”
“你那套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跟咱家的‘道’比起来,连给咱家提鞋都不配!”
“轰——”
诸葛亮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来长安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他以为董卓的强大,是纯粹的武力,是超越时代的兵器。他以为自己能从董卓的残暴不仁、倒行逆施中,找到其“天命”的破绽。
可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董卓,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天命”,他自己,在创造“天命”。
他不是在用武力征服这个天下,他是在用一套全新的,粗鄙却又无比有效的“道”,来彻底覆盖、改写这个天下。
诸葛亮想起了蒙学堂里孩童们高唱的“一碗米饭大过天”,想起了那个卖饼老汉脸上理所当然的自豪。
那些不是简单的歌谣,不是朴素的民情。
那是董卓的“道”,正在生根发芽,正在占领每一个人的思想。
一种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深沉的恐惧,从诸葛亮的脚底,沿着脊椎,一路爬上头顶,让他浑身冰冷。
他猛然惊觉,董卓最可怕的武器,不是那些会喷火的铁疙瘩,而是那些被印成册子,送到每个孩童手中的《蒙学篇》。
前者,只能毁灭人的身体。
而后者,却能格式化人的灵魂。
军事上的征服,尚有反抗的可能。可思想上的统一,一旦完成,便再无逆转的余地。
董卓不是在屠戮士族。
他是在用一种更釜底抽薪的方式,让“士”这个阶层,从存在的根基上,彻底消亡。
“怎么,想明白了?”陈默看着诸-葛亮瞬间煞白的脸,和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惊骇,心中涌起一阵病态的快感。他退后两步,重新瘫坐回胡床上,用一种极其轻佻的语气说道:
“看你这模样,脑子还算灵光。咱家现在正缺人手,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着咱家干?”
诸葛亮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戒备。
“别紧张嘛。”陈默抠了抠耳朵,懒洋洋地说,“咱家看你对‘道’这么有研究,给你个差事。长安城最近人口多了,下水道总堵,你去给咱家设计个新的排污系统。这可是利国利民,能让几十万百姓免于瘟疫的大功德。这,不比你空谈什么‘天地玄黄’的‘道’,要来得实在?”
设计……排污系统?
诸葛亮感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他,卧龙先生,自比管仲乐毅,胸怀匡扶天下之志。而董卓,这个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魔王,竟然要他去……修下水道?
这已经不是羞辱了。
这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彻彻底底的蔑视。是在告诉他,你引以为傲的经天纬地之才,在我的世界里,只配干这个。
陈默欣赏着诸葛亮脸上青白交加的神情,心中暗爽。他知道,对付这种聪明人,杀了他,远不如毁掉他的骄傲来得有趣。
“行了,咱家乏了。”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字,咱家已经教你了。是回去继续做你的千秋大梦,还是留下来给咱家修沟渠,自己选。滚吧。”
诸-葛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大殿的。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长安繁华的街道上,周围的喧嚣,车水马龙,都仿佛离他远去。他的耳边,只剩下陈默那粗鄙却又振聋发聩的话语,和孩童们那清脆而又可怕的歌声。
“民为本,社稷次,君为轻……”
“一碗米饭大过天……”
他抬起头,看着天边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被鳞次栉比的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来长安,是想看清董卓的“天命”。
现在,他看清了。
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对抗的“天命”。
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他忽然觉得,自己前半生所学的一切,那些兵法韬略,那些纵横之术,在董卓所掀起的这场思想洪流面前,就像是孩童试图用沙子去阻挡海啸,可笑,而又可悲。
他踉跄了一步,扶住路边的一棵柳树,才没有倒下。
他望着相国府的方向,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情。
此人,非是在篡汉。
他是在……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