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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天色微明。

一列算不上浩荡的车驾,缓缓驶出奉天门。

仪仗稀疏,护卫的禁军不过千人,一个个盔甲黯淡,神情倦怠,像是宿醉未醒的更夫。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几名将领,更是生得肥头大耳,连腰间的佩刀都像是借来的,随着马匹的颠簸上下晃荡,说不出的滑稽。

这便是天子祭天的仪仗。

寒酸得让人发笑。

德胜门的城楼上,都督张軏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嘴角撇出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看到了吗?这就是那病秧子的全部家当。”

他转身,对着身旁的几名同党笑道。

“一群老弱病残,连个能上台面的将领都派不出。还真的山穷水尽了。”

众人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眼中满是贪婪。

他们目送着那列孤零零的车队,像看着一具即将被抬去埋葬的尸体,缓缓消失在通往南郊的官道上。

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流逝。

日落月升,更鼓声从一更敲到二更,再到三更。

子时,至。

京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巡夜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显得格外孤单。

皇城北侧,玄武门下的阴影里,石亨按着腰间的刀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

他身后的黑暗中,是三千名屏住呼吸的死士,像一群蛰伏的野狼,只等头狼的一声号令。

“吱呀——”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从厚重的宫门处传来。

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缓缓裂开。

门缝里,探出一张紧张得煞白的脸,正是他们安插的守将,他飞快地打了个手势,随即缩了回去。

就是现在!

石亨猛地拔出佩刀,刀锋在月光下划过一道森冷的弧线。

他压低了声音,那吼声却像闷雷,在每个死士的心头炸响。

“兄弟们!”

“富贵,就在眼前!”

“随我冲!”

他第一个从阴影中蹿出,像一头出闸的猛虎,扑向那道象征着权力和未来的缝隙。

身后,三千名叛军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悄无声息地涌入,瞬间便被巍峨的宫墙所吞噬。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

东华门,西华门,两处偏僻的角门,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被里面的内应悄然打开。

张軏和朱仪各自率领的两路人马,如两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了皇城的心脏。

整个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

石亨一路带人向南宫急冲,预想中的警铃没有响起,预想中的激烈抵抗更是不见踪影。

整座紫禁城,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侯爷!东华门已破!”

“侯爷!西华门已拿下!”

亲信的低声禀报,不断从身后传来,让石亨的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

天命!

这就是天命!

他更加坚信,自己就是那个被上天选中,拨乱反正的定国功臣!

就在他们冲过一片开阔的广场时,一队约莫五十人的巡逻禁军,提着灯笼,迎面撞了上来。

叛军的刀瞬间出鞘。

那名巡逻的校尉看清他们这黑压压的人群,看清了为首的石亨那张狰狞的面孔,吓得魂飞魄散。

“当啷!”

他手中的佩刀脱手落地,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侯……侯爷饶命!小的们……小的们愿降!”

他身后那几十名禁军,也纷纷丢下兵器,跪倒一片,头都不敢抬。

石亨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无声的狂笑。

他走到那校尉面前,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

“算你识相。”

他不再理会这些软骨头,大步向前。

朱祁钰,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人心!

你的兵,都盼着我来!

这小小的插曲,让石亨的信心膨胀到了极点。

他觉得,那位病秧子皇帝早已众叛亲离,自己此举,根本不是谋逆,而是顺天应人!

他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宫殿屋顶上。

罗通一身黑衣,如同鬼魅般蹲伏在琉璃瓦的阴影里。

他看着下方那群跪地投降的“禁军”,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那校尉,是他麾下的百户,演技不错。

他看着石亨那意气风发的背影,像在看一个已经走进屠宰场的猪。

南宫,终于到了。

那座用金银堆砌的华美宫殿,在月光下静静矗立,像一座精致的棺材。

宫门紧闭,门前站着两排手持长戟的太监,似乎是最后的守卫。

“撞开!”

石亨懒得多说一句废话。

几名壮汉扛着巨大的撞木,怒吼着冲上前。

“轰!”

沉重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

那看似坚固的朱漆大门,仅仅被撞了一下,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向内轰然倒塌。

门后的太监们尖叫着,作鸟兽散。

石亨一脚踢开挡路的碎木,大步踏入殿内。

殿中,富丽堂皇,却空无一人。

只有摇曳的烛火,将墙壁上那些珍奇的字画,映照得光影不定。

“人呢?”

石亨心中一紧。

“太上皇!臣石亨,救驾来迟!”

他高声呼喊,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无人应答。

就在他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时,一名亲信从侧殿冲了出来,脸上满是狂喜。

“侯爷!找到了!太上皇在寝殿!”

石亨精神大振,立刻带人冲了过去。

寝殿的门虚掩着。

他一把推开,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一道消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枯坐在床沿。

那人穿着一身明黄的常服,虽然有些宽大,却掩不住那份曾经属于天子的气度。

听到动静,那身影缓缓转过身。

正是朱祁镇!

他比在长亭时,似乎又清瘦憔悴了几分,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那是重见天日的狂喜,是压抑已久的怨毒,更是对复仇的无限渴望。

“石……石爱卿……”

朱祁镇的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踉跄着站起身,向着石亨伸出了手。

石亨再也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单膝跪倒在朱祁镇面前,声音哽咽。

“陛下!”

“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朱祁镇一把将他扶起,紧紧握住他的手臂,眼眶瞬间就红了。

“不迟!不迟!”

“爱卿来得正好!朕……朕受的苦,终于到头了!”

君臣相见,泪眼相对。

这感人的一幕,让周围的叛军将士,无不为之动容,纷纷跪倒在地。

“恭迎陛下,重登大宝!”

山呼之声,在南宫之内,轰然响起。

石亨扶着朱祁镇,感受着手中那份真实的、属于帝王的温度,只觉得一股豪气直冲天灵盖。

他目光炯炯,环视众人。

“传令下去!所有人,随本侯拥护陛下,登上奉天门!”

“本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谁,才是大明真正的主人!”

他搀扶着朱祁镇,大步向殿外走去。

他们的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光辉的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