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王宫,曦光院。
夜已深沉,如水的月光透过雕花木窗,温柔地洒在室内,为一切披上了一层银纱。
窗外,夏虫的鸣叫规律而安宁,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守夜卫兵规律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龟兹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夜曲。
沈沐,或者说伽颜华,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轻薄的丝毯。
他呼吸平稳,面容宁静,白日里纵马驰骋的疲惫还残留在他舒展的眉宇间。
这两年的安稳生活,确实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死寂与惊惶,已被抚平了大半。
然而,潜藏在意识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以为已经封存的恐惧,却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寻到了缝隙,悄然破土而出。
梦境,起初是温暖而模糊的。
他仿佛置身在那片辽阔的草原,天高云阔,风拂面颊,带着青草的甜香。
他骑在那匹神骏的白马上,阿依慕、疏勒月和巴哈尔的笑声就在不远处,那么真实,那么快乐。
他甚至能感觉到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暖意,以及胸腔里那颗有力跳动着的、自由的心脏。
可渐渐地,周遭的色彩开始褪去。
碧绿的草原化为了乾元宫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
湛蓝的天空被沉重的、缀着蟠龙纹样的龙帐所取代。
阿依慕他们欢快的笑声,扭曲成了宫人细碎而惶恐的脚步声,以及……一种沉重而规律的、属于某个人的脚步声。
“嗒…嗒…嗒…”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让他在梦中都感到了窒息。
他猛地回头。
只见萧执就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玄色龙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却模糊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如同暗夜中锁定猎物的野兽,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不是平日朝堂上冷酷的帝王,也不是夜晚抱着遗物哭泣的疯魔之人。
梦中的萧执,是一种更原始、更偏执的存在——是那个掌控了他一切、将他视为私有物、绝不容许丝毫逃离的“主”。
“阿沐。”
萧执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穿透梦境的屏障,直抵他灵魂深处。
“玩够了吗?”
简短的四个字,却像是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沈沐所有伪装的平静。
他在梦中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想要后退,却发现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以为……换了身衣服,换个名字,躲在龟兹这偏僻之地……” 萧执缓缓抬起手,指向他额前那条绿松石额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就能摆脱朕了?”
“不……” 沈沐在梦中无声地呐喊,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景象再次扭曲变幻。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寝殿,被强行按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华丽女装、珠翠环绕、眼神空洞的自己。
萧执就站在他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力道大得惊人,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气息灼热而危险。
“看,多美……你是朕的,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都是朕的……”
“放开我!” 他在梦中挣扎,却如同陷入最粘稠的泥沼,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
紧接着,是断魂崖边那令人绝望的一幕重演。
风雨,弩箭,帝王胸口洇开的鲜血……以及他自己那纵身一跃的决绝。
然而,这一次,梦境没有在他跃下后结束。
他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硬生生地从下坠的虚空中拽了回来!
他重重地摔在崖边,抬头,对上的是萧执那双猩红的、充满了疯狂占有和毁灭欲的眼睛!
“想死?” 萧执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扭曲的笑意,“没有朕的允许,你怎么敢死?!你的命是朕的!你的人,你的魂,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朕的!”
萧执的脸在梦中放大,几乎贴到了他的面前,那强烈的压迫感和熟悉的龙涎香气,即使是在梦中,却也几乎让他呕吐。
“朕找到你了……” 萧执的手指,冰冷如同毒蛇,抚上他的脸颊,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占有欲,“伽、颜、华?”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龟兹名字,语气里充满了讥讽与势在必得。
“不——!!!”
沈沐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喘息!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寝衣,额前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月光依旧皎洁,虫鸣依旧清晰。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熟悉的龟兹风格的陈设,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淡淡香料气息……这里是曦光院,是他在龟兹的家。
没有乾元宫,没有华丽龙帐,没有金砖藻井,也没有……萧执。
可是,梦中那冰冷的触感,那令人窒息的压迫,那疯狂偏执的眼神……
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即使醒来,依旧四肢冰冷,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前,触碰到那颗冰凉的绿松石。
这是“伽颜华”的象征,是新生与自由的印记。
可此刻,在噩梦的余韵中,这印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不安。
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试图驱散那萦绕不散的恐惧。
两年了。
他以为他已经逃离了。
他以为龟兹的阳光足以晒干那些潮湿血腥的记忆。
他以为“伽颜华”这个名字,能够覆盖“沈沐”所承载的一切痛苦。
可原来,有些烙印,早已刻入灵魂深处。
萧执的影子,如同最顽固的幽灵,依旧盘踞在他潜意识的角落里,在他最不设防的夜晚,张开獠牙。
那个男人……他真的会放弃吗?
他那句“朕找到你了”,真的只是梦中的呓语,还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远方的搜寻,龟兹亲人的担忧,以及此刻内心无法抑制的恐惧……如同无形的丝线,再次缠绕上来。
沈沐紧紧抱住自己,在龟兹宁静的月光下,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噩梦的阴影,如同西域夜晚骤然刮起的冷风,吹透了他刚刚筑起不久的心防。
长夜漫漫,他睁着眼,望着窗外的月光,直到天色将明。
而那梦魇,他知道,或许不会就此轻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