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码头上起了雾,湿冷的潮气透过仓房板壁的缝隙钻进来,混着灰尘和鱼腥味,黏在人皮肤上,甩不脱。陈继祖蜷在角落一堆破渔网上,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却不敢真个睡死。怀里那竹筒硌得他胸口生疼,背上的星纹钢胚子也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持续的温热,像是在不安地躁动。
凌虚子盘膝坐在门口附近,如同入定的老僧,只有偶尔睁开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才透出他内心的警惕。
约莫四更天,雾最浓的时候,仓房外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接着,门闩被从外面轻轻拨动。
凌虚子无声无息地站起,将陈继祖拉到自己身后。陈继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根路上削尖了的硬木棍。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是刘五爷。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黑影,身形矫健,进来后立刻反手将门掩上。
“掌灯。”刘五爷低声道。
后来那人擦亮火折子,点亮了仓房里唯一一盏残破的油灯。灯光昏黄,跳动着,映出来人的脸,是个二十出头的精悍青年,眉眼与刘五爷有几分相似,眼神锐利,透着股不服管的野性。
“这是我侄子,刘横,在帮里跑腿。”刘五爷简单介绍了一句,便直奔主题,脸色凝重地看着凌虚子,“道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们惹上天大的麻烦了。”
凌虚子面色不变:“刘施主何出此言?”
“还装?”刘横年轻气盛,忍不住抢白,“总督衙门的周阎王,还有他身边那些鬼魅魍魉,撒开网在全城找你们!画影图形都传到码头上了!说是一个老道,带着个半大小子,小子身上带着要紧物事!是不是你们?”
陈继祖浑身一僵,画影图形都出来了?这么快!
凌虚子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既然刘施主都知道了,贫道也不隐瞒。确是如此。不知刘施主打算如何处置我师徒二人?”
刘五爷没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道长,那孩子背上背的,可是‘星纹钢’?”
此言一出,仓房里空气几乎凝固。陈继祖猛地握紧了木棍。
凌虚子盯着刘五爷:“刘施主消息果然灵通。”
“灵通个屁!”刘五爷忽然骂了一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烦躁,“是祸事找上门!周阎王的人,还有瑞王府那个侧福晋派来的嬷嬷,都找过我了!明里暗里,威逼利诱,都要我留意带着‘星纹钢’的人!你们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
瑞王府的人也找到这里了?陈继祖只觉得一张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收拢。
“那刘施主为何不将我们交出去?无论是周秘书长还是瑞王府,赏格想必不低。”凌虚子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刘五爷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我刘五在漕帮混了大半辈子,讲的是一个‘义’字,求的是一个‘稳’字!周阎王用邪法害人,天理不容!瑞王府那起子人,勾心斗角,拿我们这些苦哈哈当枪使!我把你们交出去,是能得些赏钱,可他妈往后呢?良心过得去吗?漕帮的兄弟怎么看我?”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陈继祖,特别是他背上那包裹:“而且……陈渡……我确实认识。”
陈继祖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刘五爷,啊啊地发出急切的声音。
刘五爷摆了摆手:“你别急。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不在保定府这片跑船,是在更南边的清江浦运河段。那人……是个好水手,性子闷,手艺却极精,不光会驾船,好像还懂些别的……金石之类的玩意儿。后来听说家里出了事,就没了音信。我只知道这些。”
清江浦!父亲果然在运河上待过!陈继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失望,激动于终于有了确切的线索,失望于依旧不知父亲下落。
“刘施主高义,贫道佩服。”凌虚子稽首,“既然如此,可否指点一条明路?”
刘五爷眉头紧锁:“明路?眼下哪有什么明路!码头内外,眼线密布,你们插翅难飞!我只能尽量把水搅浑,暂时拖住他们。但时间不多了,最迟明天,周阎王的人肯定会搜到这里!”
“搅浑水?”凌虚子目光一闪。
“嗯。”刘五爷点头,“我已经放出风去,说在城西发现了疑似你们踪迹。希望能引开部分注意力。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一直没说话的刘横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狠劲:“五叔,要不……我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护着他们,硬闯出去?”
“胡闹!”刘五爷斥道,“那是送死!周阎王调了巡防营,码头几个出口都看得死死的!”
仓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几个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壁上。
就在这时,凌虚子忽然侧耳,低声道:“有人朝这边来了,不少,脚步很重。”
刘五爷脸色一变,对刘横道:“快!从后面小窗走,带他们去‘老地方’躲躲!我去前面应付!”
刘横反应极快,一把拉起陈继祖,又对凌虚子道:“道长,跟我来!”
仓房后墙有个不起眼的小气窗,用木板钉着。刘横三两下撬开木板,率先钻了出去。凌虚子和陈继祖紧随其后。
窗外是码头的背面,堆满了废弃的船板和杂物,再往外就是黑黢黢的运河水面。浓雾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刘五爷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脸上换了一副市侩恭敬的表情,拉开仓房门迎了出去。
“哎呦,几位军爷,这么晚了,有何贵干啊?”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讨好。
陈继祖被刘横拉着,猫着腰在杂物堆中快速穿行,心脏怦怦直跳。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亮着灯的仓房,隐约听到刘五爷与官兵的周旋声。
“搜!仔细搜!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一个粗鲁的军官声音传来。
他们不敢停留,在刘横的带领下,钻进一条更加隐蔽、几乎被芦苇覆盖的废弃小栈桥,桥下系着一条破旧的小舢板。
“上去!”刘横低声道。
三人刚踏上摇晃的舢板,就听见仓房方向传来一声厉喝:“后面!后面有人跑了!”
“快走!”刘横抓起竹篙,奋力一点岸边的礁石,小舢板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浓雾笼罩的、黑暗的运河河道。
身后,码头上火光晃动,人声鼎沸,呵斥声、奔跑声乱成一片。
小舢板在冰冷的水流和浓雾中穿行,暂时将追兵甩在了身后。但陈继祖知道,这保定府的罗网,远未挣脱。
他看着前方撑篙的刘横挺拔而紧绷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静立如松的凌虚子,感受着怀中秘图的冰冷和背上星纹钢的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