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渠里污浊不堪,脚步声和喘息声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混合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呼喝,敲打着陈继祖几乎要崩断的神经。他只觉得怀里的竹筒和背上的钢胚,不再是烫,而是变得冰冷刺骨,像两块寒冰,要将他冻僵在这泥泞里。
凌虚子却异常冷静,他一边疾走,一边侧耳倾听后方动静,时而停下,用手触摸湿滑的渠壁,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这边!”他忽然拉住陈继祖,拐进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淤泥堵死的岔道。两人挤过仅容侧身通过的缝隙,凌虚子回身,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将一块早已松动的巨石推得微微倾斜,堪堪卡住了来路。
“只能挡一时,快走!”凌虚子低喝,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在黑暗中又不知摸索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光,是出口!一股带着河水腥气的凉风灌了进来。他们奋力爬出,发现自己竟身处护城河岸边一处荒草丛生的斜坡下,离他们入渠的地方已有一段距离。总督衙门方向火光晃动,人声鼎沸,搜捕显然还在继续。
“不能回城里了。”凌虚子当机立断,“周阎王必定下令全城戒严。我们去码头区,找那个刘五爷!”
“现在?可是……”陈继祖看着自己满身污秽,如同泥里捞出来的一般。
“越是狼狈,越像逃难的,反而不惹眼。”凌虚子撕下道袍下摆,擦去两人脸上最明显的污泥,“记住,你是哑巴狗剩,我是你师父,咱们是从南边逃难来的,找你失散的舅舅。”
码头区在城东,紧靠着浑浊的运河。这里比城内更显杂乱喧嚣,空气中混合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气味。大大小小的船只挤在码头边,扛包的苦力喊着号子,客商、水手、小贩穿梭如织,一派畸形的繁忙。
凌虚子带着陈继祖,避开主街,专走那些堆放货包、拴着缆绳的僻静处。他看似随意,目光却在那些码头工人和管事模样的人脸上扫过。
在一处堆满麻袋的货栈旁,几个穿着短褂、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说话。那头目约莫五十来岁,面色黝黑,眼角有道疤,手里攥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眼神精明而疲惫。
凌虚子停下脚步,对陈继祖使了个眼色,然后走上前,对着那头目打了个问讯:“无量天尊。这位施主,叨扰了,可否打听个人?”
那头目正是刘五爷。他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这一老一少两个“叫花子”,皱了皱眉:“找谁?”
“请问,可知一位叫刘五爷的管事可在?”凌虚子语气平和。
“我就是。”刘五爷语气没什么波澜,“找我什么事?”
凌虚子按照想好的说辞道:“贫道师徒从南边逃难而来,这孩子有个舅舅,早年在这运河上跑船,姓陈,叫陈渡,多年未有音信。孩子娘临终前念念不忘,嘱托我们北上寻亲。听闻刘五爷消息灵通,特来相问,万望指点一二。”说着,轻轻推了陈继祖一下。
陈继祖连忙上前,按照凌虚子事先教的,啊啊地比划着,脸上做出焦急哀戚的神色。
“陈渡?”刘五爷眉头皱得更紧,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他沉默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陈继祖,特别是他那双虽然沾染污垢、却依旧清亮的眼睛,以及……他虽然佝偻着背,但背上那个用破布包裹、形状特异的长条物事。
“跑船的姓陈的不少,陈渡……”刘五爷缓缓摇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陈继祖的心猛地一沉,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凌虚子却捕捉到了刘五爷那一闪而过的异样,他不动声色,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了。多谢刘施主。”他作势欲走。
“等等。”刘五爷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们。他挥挥手,让旁边那几个汉子散开,然后压低声音对凌虚子道:“道长,你们从南边来,路上……可曾听说什么特别的事?比如,星陨镇那边?”
凌虚子心中一动,面上却故作茫然:“星陨镇?贫道师徒只顾逃命,未曾留意。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刘五爷盯着凌虚子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含糊道:“没什么,听说闹了匪,不太平。”他话锋一转,又道:“道长,我看你们师徒也甚是可怜。这样吧,我在码头后面有间堆放杂物的旧仓房,还算能遮风挡雨,你们若不嫌弃,可暂住两日,慢慢打听。”
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让陈继祖有些意外,但凌虚子却似乎早有预料,稽首道:“如此,多谢刘施主慈悲。”
刘五爷叫过一个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手下便引着凌虚子和陈继祖,穿过嘈杂的码头,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旧仓房。仓房里堆着些破旧的渔网和木箱,灰尘蛛网遍布,但确实能容身。
待那手下离开,陈继祖迫不及待地看向凌虚子,用眼神询问。
凌虚子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则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人监视,才低声道:“这刘五爷,不简单。他听到‘陈渡’名字时的反应,绝非不知。而且,他主动提起星陨镇,是在试探我们。”
“那他为何收留我们?”陈继祖不解。
“两种可能。”凌虚子分析道,“其一,他与你父亲或许真有渊源,出于旧情或别的考量,想暗中相助。其二,他另有所图,或许……也与那‘星纹钢’或别的什么事情有关。漕帮水深,我们需万分小心。”
正说着,仓房外传来脚步声,是刘五爷亲自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粗茶淡饭,二位将就用些。”刘五爷将食盒放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里面是几个馒头和一碟咸菜。
“刘施主太客气了。”凌虚子道谢。
刘五爷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了看陈继祖,忽然问道:“小道长,你背上背的……是什么东西?看着挺沉。”
陈继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凌虚子接口道:“不过是些师徒二人行走江湖的破烂家伙,几件法器,几本残经,让施主见笑了。”
刘五爷“哦”了一声,不再追问,转而看似随意地说道:“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啊。官府查得紧,各路神仙也都在找东西。前两天,还有几个生面孔在码头上打听,有没有见过带着特殊‘铁器’的陌生人,说是家传的宝物丢了。唉,这兵荒马乱的,哪找去?”
特殊铁器!陈继祖和凌虚子心中同时一凛!这分明是在指星纹钢!
刘五爷说完,也不多留,转身走了,留下满腹狐疑的两人。
仓房里陷入沉默。馒头和咸菜摆在面前,却谁也没有胃口。
“道长,他……他是不是知道了?”陈继祖声音发干。
凌虚子面色凝重:“八九不离十。他在警告我们,也像是在……提醒我们。这刘五爷,立场难明。但我们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去处。”
他拿起一个馒头,慢慢掰开:“先填饱肚子。是福是祸,很快便知。”
夜色渐深,码头上喧嚣稍歇,只有河水拍岸的哗哗声,规律而沉闷,像是在催促着什么。陈继祖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紧抱着秘图,背上贴着星纹钢,听着门外隐约的动静,只觉得这小小的仓房,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吞没。
而刘五爷那双精明而疲惫的眼睛,仿佛一直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