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冲没有睡。
他面前的油灯,灯芯已经剪了三次。
南镇抚司最精锐的两队探子,代号“黄鼬”,已经放出去了三天。
悄无声息融入长安城外的村镇河流,没留下任何痕迹。
公房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一名百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份卷宗放在桌上。
“大人,还是没有消息。”
“那个叫‘李四’的货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卑职派人将周边所有村镇都摸排了一遍,最近半年,没人见过画像上的那个人。”
长孙冲没有看那份卷宗。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人会消失。”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公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但他做过的事,留下的痕迹,不会。”
“继续查。”
“查所有在半年内,有孩童失踪报官的村镇。”
“查那些人家里,是不是都见过一个‘憨厚老实’的货郎。”
“是!”
百户躬身退下。
长孙冲站起身,走到窗边。
天,快亮了。
长安城巨大的轮廓,在晨曦中慢慢显现。
这座繁华的都城,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谁也不知道,在它光鲜的皮毛之下,藏着多少正在吸血的虱子。
就在这时,一名校尉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细小的竹管。
“大人!‘黄鼬’的消息!”
长孙冲猛地转身。
他接过竹管,拧开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被卷成细棍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
上面没有字,只有一个用朱砂画的,简易的地图,和一个箭头。
箭头指向的地方,是长安城郊外,一处早已废弃的驿站。
长孙冲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们找到了。”
……
夜色,再次降临。
两个穿着粗布短打,扮作赶路樵夫的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荒草丛生的官道上。
他们就是“黄鼬”小队的成员。
为首的汉子叫赵五,在锦衣卫里,以追踪和伪装见长。
他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在月下如同鬼影般的废弃驿站,对身边的同伴做了个手势。
两人立刻闪身,钻进了路边的密林。
“头儿,就是这了。”
另一个叫陈六的探子压低声音。
“我跟了那孙子两天,他很警觉,绕了七八个圈子,最后才进了这里。”
赵五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粮,慢慢地嚼着。
“里面什么情况?”
“看着松,其实紧。”陈六回答,“院墙上有暗哨,两个。正门后面,随时有人守着。后院还有两条恶犬。”
赵五没有说话,他仔细扫视驿站每个角落。
半个时辰后,他站了起来。
“走,从东边那段塌了的墙进去。”
“狗怎么办?”
“喂饱它们。”
赵五从腰间解下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浸透了药粉的肉干。
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两道幽灵,悄无声息地摸到驿站东墙。
这里果然有一处半人高的缺口。
赵五将肉干从缺口扔了进去。
很快,院内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然后便没了动静。
两人翻身入内。
驿站里,一股混杂着马粪、霉味和某种甜腻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正堂的屋子里,亮着灯火,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和划拳声。
赵五对陈六打了个手首,指了指后院的方向。
两人弯着腰,贴着墙根,避开了正堂的灯光,向后院摸去。
后院的一间厢房,门窗紧闭,却从门缝里透出光亮。
一股浓烈的、带着硫磺气息的甜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悄悄地凑了过去。
窗户纸上,被人用指头捅破了一个小洞。
赵五将眼睛贴了上去。
屋里,一个国字脸的汉子,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借着油灯的光,低头数着一堆碎银子。
正是画像上的那个货郎,孙二虎。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憨厚,只有市侩和贪婪。
在他的对面,还坐着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正不耐烦地剔着牙。
“他娘的,最近风声紧,好货色越来越难找了。”
一个壮汉吐掉嘴里的牙签,骂骂咧咧。
“前几日从蓝田那边弄来的那个,才三岁,哭了一路,嗓子都哑了,卖不上价钱。”
孙二虎头也不抬,继续数着银子。
“价钱低点就低点,有的赚就不错了。你们以为现在还是两年前?现在城里查得严。”
“怕个球!”另一个壮汉拍着桌子,“天子脚下又如何?那些大老爷们,谁会管咱们这些小事。”
“就是,一个乡下丫头片子,丢了就丢了,谁会费那个劲来找?”
孙二虎终于数完了钱,他抬起头,脸上露出阴冷的笑。
“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木匣子。
“这批新做的‘蜜饯’,药性更足,能让那些小崽子睡上三天三夜。以后动手,都给我用上。”
赵五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角。
那里,放着几张泛黄的纸。
纸上用墨汁写着字,赫然是几份“卖身契”。
只是上面的姓名、籍贯、年龄,都有被涂改过的痕迹。
“孙哥,这几份文书都弄好了。”一个壮汉拿起那几张纸,“保证查不出根底。”
“嗯。”孙二虎满意地点了点头,“老规矩,等凑够十个,一起送过去。”
“还是老地方?”
“对。”孙二虎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扔给那壮汉。“这批货,要送到西市的‘福记绸缎庄’。”
“告诉掌柜的,就说这批‘蜀锦’,成色不错。”
“好嘞!”
赵五缓缓地将眼睛,从那个小洞上移开。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轻轻地碰了碰身边的陈六。
陈六会意,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和一个小小的蜡丸。
他用指甲,在蜡丸上划开一道细缝,然后将火折子凑了上去。
一股无色无味,带着极其轻微辛辣气息的烟,从蜡丸的缝隙里,飘了出来,顺着门缝,钻进了屋子。
屋里的谈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片刻后,彻底消失。
赵五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屋内的三人,已经趴在桌子上,睡得像死猪一样。
赵五快步走到桌前,拿起那几份伪造的“卖身契”,塞进怀里。
他又拿起一块那种特制的“蜜饯”,放在鼻尖闻了闻。
一股奇异的甜香,让他脑子一阵发晕。
他立刻将东西揣好,对陈六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两人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走的时候,同样没留下半点痕迹。
……
天亮。
长孙冲看着面前那几份伪造的文书,和那块颜色暗沉的蜜饯。
他听完了赵五的汇报。
公房里静得可怕。
福记绸缎庄。
西市最大的绸缎庄之一,背后是江南的一个大商贾。
平日里,和朝中不少官员都有往来。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光鲜亮丽的铺子,背地里,做的竟是贩卖孩童的勾当。
用“蜀锦”做暗号,把活生生的孩子,当成货物一样交易。
长孙冲的手,攥着那几份卖身契,手攥得紧紧的。
一个超出他想象的罪恶网络,在他面前,掀开了一角。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
阳光,已经洒满了长安城。
可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这长安城下,究竟埋了多少孩子的骨头?”
他看着赵五,声音中的愤怒,已是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