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还在往上卷。
楠木架子被烧断了,轰隆一声塌下来。
溅起一片红色的火星子。
热浪把周围那一圈人的眉毛都烤焦了。
“哈……”
“哈哈哈哈!”
衍圣公跪在地上。
他那身紫袍被火星子烫了好几个洞。
他看着那堆已经变成了黑灰的竹简,双手在那滚烫的石板上乱抓。
“烧了……干净了……”
衍圣公把那把灰捂在胸口,那张老脸上全是黑一道白一道的泪痕。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叶长安。
眼珠子鼓出来,里面全是血丝,看着有点癫。
“叶长安,你烧得好!”
“你把书烧了,孔家是没了。”
“但这天下的道理也没了!”
衍圣公指着那团火,笑得前仰后合。
“没了圣人教化,这帮泥腿子就是一群野兽!”
“你看看他们!”
衍圣公指着身后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百姓。
“他们懂什么叫礼吗?懂什么叫义吗?”
“你把笼子砸了,这群野兽早晚会把你这个喂肉的人也给吃了!”
“我是罪人?”
“哈哈哈哈,咱们地底下见!”
老头疯了。
一辈子的信仰,加上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全在那把火里成了灰。
那个精明了一辈子的孔家家主死了。
剩下个只知道护着一把烂灰的疯子。
叶长安没理他。
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正在擦手。
刚才搬书的时候,手指头上沾了点墨迹,怎么擦都擦不掉。
“怀英。”
叶长安把擦手的帕子扔进火里。
“在。”
狄仁杰这会儿回过神来了,只是脸色还不太好看。
“叫人。”
叶长安转过身,背对着那冲天的大火。
“让那帮书呆子都过来。”
狄仁杰愣了一下,随即冲着远处的一辆马车挥了挥手。
车帘掀开。
下来一群人。
不多,也就一百来个。
没穿官服,也没穿长衫。
清一色的灰色短打,袖口扎紧,裤腿也扎紧。
看着不像读书人,倒像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
但这群人的眼睛很亮。
那是饿狼看见肉的眼神。
他们走过来,没看地上的衍圣公,也没看那堆火。
齐刷刷地站在叶长安身后。
腰杆挺得笔直。
“发下去。”
叶长安指了指旁边那几口还没开封的大箱子。
那群灰衣人动了。
动作利索,两人抬一箱。
箱子打开。
一股子新鲜的油墨味儿飘出来。
不是那种陈年的檀香味,有点冲鼻子,但是闻着提神。
一本本册子被拿出来。
纸张很粗,发黄,甚至还有草杆子夹在里头。
但很厚实。
“给他们。”
叶长安指了指狄仁杰和褚遂良。
狄仁杰接过一本。
封面上只有两个字,字写得很难看,像是用棍子划拉出来的。
《新学》。
狄仁杰翻开第一页。
没有“子曰”。
没有“诗云”。
第一行写着:怎么算出一亩地能打多少粮。
底下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还有奇怪的符号。
再往后翻。
是怎么烧砖不会裂。
是怎么看云彩知道要下雨。
是怎么用石灰和糯米汁砌墙。
甚至还有怎么用那把量天尺,量出城墙有多高。
狄仁杰的手抖了一下。
他是个办案的行家。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本书里没有一句废话。
全是干货。
全是能让人活命,能让人吃饱饭,能让人不被糊弄的东西。
褚遂良也拿到了一本。
他是史官,字写得极好。
看到那封面上丑陋的字迹,眉头先是皱了皱。
但他翻开了。
这一翻,就没合上。
他手里这本是《大唐律》。
不是那种文绉绉的原文。
是大白话。
“杀人者死。”
“偷东西的一倍罚之。”
“当官的贪污一两银子,打二十板子;贪污十两,流放三千里。”
简单。
粗暴。
连不识字的老农听一遍都能记住。
“这……”
褚遂良抬起头,看着叶长安的后脑勺。
“世子,这就是你要教的书?”
叶长安转过身。
火光在他背后跳动,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直接盖过了跪在地上的衍圣公。
“孔家的书,我也读过。”
叶长安开口了。
声音压过了火声,也压过了衍圣公的疯笑。
“满篇的仁义道德。”
“一肚子男盗女娼。”
叶长安走到那群还没回过神来的百姓面前。
他随手从一个灰衣人手里拿过一本《新学》。
举起来。
“乡亲们。”
“刚才那老头说,没了他们的书,你们就是野兽。”
“就是瞎子。”
叶长安把书在手里拍得啪啪响。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
“他们教你们三从四德,是为了让你们乖乖交粮。”
“他们教你们君臣父子,是为了让你们跪着挨宰。”
叶长安把书扔给那个刚才死了儿子的老头。
老头下意识地接住。
手很脏,全是泥和血,印在那崭新的封面上。
“我的书,不教你们怎么当圣人。”
叶长安指了指那本书。
“我教你们怎么算账。”
“地主老财要是敢在斗里做手脚,你们拿尺子一量,就知道他吞了多少。”
“我教你们怎么种地。”
“怎么让那土豆和红薯长得像脑袋那么大,不用再去求那个什么狗屁龙王爷。”
“我教你们怎么打铁。”
“怎么造出比神武军手里还快的刀。”
叶长安往前走了一步。
靴子踩在黑灰上。
“这本书里没有黄金屋,也没有颜如玉。”
“只有杀猪刀。”
“学会了。”
“你们就能挺直了腰杆做人。”
“谁要是再敢骑在你们头上拉屎。”
叶长安咧嘴一笑。
那口白牙森森的。
“你们就用这书里教的东西,把他给宰了。”
轰!
这句话比刚才那把火还烫人。
跪在地上的百姓们,一个个抬起头。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本粗糙的册子。
那是书?
那是以前只有老爷们才能碰的圣物?
不。
世子说了。
那是杀猪刀。
是能让他们活命的刀。
“给俺一本……”
那个老头哆嗦着把书塞进怀里,紧紧捂着,生怕被人抢了。
“世子,给俺一本!”
“俺要学!俺不想当瞎子!”
“俺要学算账!”
人群乱了。
这次不是暴乱。
是抢。
无数双脏手伸出来,伸向那些穿着短打的灰衣人。
没人再去看那堆烧成了灰的圣贤书。
就连那个还在疯笑的衍圣公,也没人理了。
他在那堆灰里显得那么多余。
那么可笑。
狄仁杰看着这一幕。
怀里那本《新学》被他捏得变了形。
“破而后立……”
狄仁杰喃喃自语。
他看着那个站在人群中间的少年。
这哪里是毁了文脉。
这是把文脉从天上拽下来,塞进了泥地里,让它重新长出根来。
褚遂良没说话。
他拿出笔。
在那本丑陋的《大唐律》封面上,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贞观二十年,冬。”
“圣人死。”
“人立。”
就在这时。
一名神武军校尉从孔府大门里跑出来。
跑得很快,头盔都歪了。
手里捧着几本账册。
不是竹简。
是账本。
“世子!”
校尉冲到叶长安面前,单膝跪地。
气喘吁吁。
“从那老东西的床底下翻出来的。”
“您……您看看。”
叶长安接过账本。
翻开。
第一页。
全是名字。
上面用朱砂笔勾着红圈。
“兖州刺史,李长庚,收银三万两,送良田千亩。”
“青州别驾,王道远,收金佛一尊,折银五千两,送童男童女十对。”
“齐州……”
叶长安翻得很慢。
每翻一页,这空气就冷一分。
这哪是账本。
这是一张网。
一张把整个山东道十二个州府,上上下下几百个官员,全都网在里面的黑网。
这孔家,就是这网里的毒蜘蛛。
这帮官员,全是喝着百姓血长大的小蜘蛛。
“呵。”
叶长安合上账本。
啪的一声。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地上抓灰的衍圣公。
“老东西。”
“你倒是给我留了份大礼。”
叶长安把账本扔给狄仁杰。
“怀英。”
“看看。”
“这就是孔家的朋友。”
狄仁杰接过账本。
只扫了一眼,脸就黑了。
黑得像锅底。
“全是蠹虫!”
狄仁杰咬着牙,那个“虫”字被他嚼得粉碎。
“这山东道的天,全是黑的!”
“那就洗洗。”
叶长安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从腰间抽出那把量天尺。
对着校尉招了招手。
“去。”
“拿着我的名帖。”
“把这账本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
“全都给我‘请’到曲阜来。”
叶长安指了指身后那堆还没烧完的火。
火光映在他眼睛里。
全是杀气。
“告诉他们。”
“这火太旺了。”
“我一个人烤不完。”
“让他们都过来。”
“给这圣人……添把柴。”
叶长安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