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他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郭将军,你……你没看错?”
“多看个零,还是少看个零?”
“我也盼着是看错了。”
郭开山把账册往那个充当临时案桌的供桌上一摔。
灰尘噗嗤一下腾起来。
“地下全是银冬瓜。一个个跟磨盘似的,上面还铸着他们孔家的印。”
郭开山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顺手把手上的灰蹭在铠甲上。
“还有金条,装了整整六十个大箱子。至于那些珍珠玛瑙,咱们大老粗不识货,就拿铲子像铲煤一样往外铲。”
狄仁杰扭头,看着那一排排正被神武军将士从后院抬出来的箱子。
箱子落地。
咚。
声音沉闷。
那是实心的分量。
“三亿两……”
狄仁杰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
“大唐贞观一年的国库岁入,满打满算,不过三千万两。”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空中划拉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去。
“一个孔家,抵得上大唐十年的国运。”
“这也叫清贫世家?”
叶长安坐在台阶上,手里那颗枣还没吃完。
他听着这数字,没蹦起来,也没叫好。
只是把枣核吐在手心里,看了看,然后随手一弹。
枣核飞出去,打在一个刚被抬出来的红漆大箱子上。
哒。
“打开。”
叶长安拍了拍手。
郭开山上前一步,抽出腰刀,在那箱子的铜锁上一挑。
崩。
锁断了。
他伸手把箱盖掀开。
哗——
光。
刺眼的光。
那是白银特有的冷光,在夕阳底下,泛着一种让人心慌的惨白。
满满一箱子的银元宝,摆得整整齐齐。
紧接着。
第二箱。
第三箱。
第五十箱。
广场上很快就被这种光给填满了。
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原本脑袋都贴着地。
这会儿,一个个慢慢抬起头。
眼睛直了。
呼吸停了。
那个死了儿子的老头,离得最近。
他看着那一箱离他不到三步远的银子。
那银子白得晃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满是裂口的手,黑得像炭。
又看了看那银子。
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好看吗?”
叶长安站起身,走到那箱银子跟前。
他弯腰,随手抓起一个元宝。
五十两的大锭。
沉甸甸的。
他在手里掂了掂,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世子,这银子……咱怎么运?”
褚遂良拿着笔,手有些抖。
这笔账太大了,大到他不知道该怎么记入史册。
“是不是得调神武军的主力来?这么多钱,路上怕是不太平。得赶紧送回长安,陛下那边……”
“送回长安?”
叶长安转头,看了褚遂良一眼。
眼神有点怪。
“送回去干什么?填国库?”
“那是自然,抄没家产,依律充公……”
“充个屁的公。”
叶长安骂了一句。
他转过身,扬起手里的银锭子。
“这钱是孔家种出来的?”
没人吭声。
“是孔家那帮老东西念出来的?”
还是没人吭声。
叶长安猛地抬脚。
砰!
那一箱银子被他一脚踹翻。
白花花的元宝滚了一地,像是下了一场银色的冰雹。
一直滚到那个老头的膝盖边上。
“捡起来。”
叶长安指着地上的银子,冲那个老头说。
老头哆嗦了一下,身子往后缩。
“不……不敢……这是官银……”
“我让你捡起来!”
叶长安吼了一声。
老头吓得一激灵,伸手抓起那个滚到腿边的元宝。
冰凉。
硬。
“咬一口。”
叶长安说。
老头愣住了。
但他不敢不听,张开嘴,露出口残缺的牙,在那银元宝上用力咬了一下。
崩牙。
上面留下了两个浅浅的牙印。
“什么味儿?”
叶长安走到老头面前,蹲下。
视线跟老头齐平。
老头手里捧着银子,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咸的……”
老头哭着说。
“世子……这是咸的……”
“对,咸的。”
叶长安站起身,环视着广场上那几万张面孔。
“因为这不是银子。”
“这是你们流的汗。”
“是你们卖儿卖女换来的泪。”
“是刚才那个被一刀砍死的后生的血。”
叶长安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广场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孔家那是仓库吗?”
“那是吃人的肚子!”
“他们把你们吃进去了,拉出来这些白花花的东西,藏在这地底下发霉。”
叶长安走到郭开山面前。
“老郭。”
“在!”
“这钱,不运长安。”
叶长安指了指这满地的箱子。
“就在这。”
“分了。”
“啥?!”
郭开山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褚遂良手里的笔彻底掉地上了。
就连一直沉稳的狄仁杰,眼皮子也猛地跳了好几下。
“世子……这……这可是三亿两……”
狄仁杰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这么大的数额,不经过朝廷,直接散给百姓……这叫收买人心。陛下那边,怕是……”
“怕什么?”
叶长安打断了他。
“怕我造反?”
叶长安笑了。
他拍了拍狄仁杰的肩膀,力道有点重。
“怀英啊,你记住。”
“这钱要是一股脑运回长安,进了国库,那是肉包子打狗。”
“层层盘剥,到了百姓手里还能剩几个子儿?”
“搞不好还得被那帮尚书、侍郎们拿去修园子。”
叶长安转过身,不再理会官员们的惊愕。
他跳上一口还没打开的大箱子。
居高临下。
“乡亲们!”
“听好了!”
“我叶长安今儿个不做守财奴。”
他伸出一根手指。
“这三亿两。”
“拿出一成。”
“按人头分。”
“不管是老的、小的、残的、废的。”
“只要是个人,只要还在喘气。”
“一人十两!”
“当场领钱!拿回去买米!买肉!过个肥年!”
轰!
人群炸了。
十两?
那时候一斗米才几文钱?
十两银子,够一家五口嚼用三年!
这是救命钱!
这是活菩萨!
“世子千岁!”
“青天大老爷啊!”
在那一瞬间,那种对权力的恐惧没了,那种对未来的迷茫也没了。
只剩下最本能的狂喜。
有人开始磕头,额头砸在地上,出血了也不停。
“慢着。”
叶长安双手下压。
声音压过了那几万人的欢呼。
“钱是小事。”
“钱早晚有花完的时候。”
他指了指旁边那辆装着地契的大车。
那车轮子都被压得陷进土里半截。
“真正的大头,在这。”
叶长安跳下箱子。
走到那辆车旁。
伸手,抓起一把地契。
全是上好的桑皮纸,上面盖着鲜红的大印。
“孔家占了山东道二十万顷良田。”
“二十万顷啊。”
“那是多少?”
“那是从曲阜一直铺到海边!”
叶长安把手里的地契举起来。
“这地,原本是谁的?”
“是你们的!”
“是你们祖祖辈辈开荒开出来的!”
“郭开山!”
“在!”
“找几个算术好的文书来。”
“把这些地契,给我重新丈量,重新分。”
“家里没地的,分十亩。”
“地少的,补齐十亩。”
“原来的佃户,种谁家的地,这地以后就是谁的!”
滋啦。
叶长安把手里那张地契撕成了两半。
“原来的契,废了。”
“今儿个起。”
“神武军给你们做保。”
“给你们发新的红契!”
这一下。
人群里没有欢呼。
那是比刚才分银子还要大的冲击。
对于庄稼汉来说,银子是浮财。
地。
那是命根子。
那是能传给儿子、孙子的根。
“真……真的?”
那个老头手里的银元宝掉了,砸在脚面上,他没觉着疼。
他只盯着叶长安手里那半张废纸。
“那地……归俺了?”
“归你了。”
叶长安把碎纸片往天上一扬。
像雪花。
“谁敢抢,让他来问我腰里的尺子。”
“哇——”
不知道是谁先哭出来的。
不是刚才那种压抑的哭。
是嚎啕大哭。
几万人一起哭。
声浪把孔庙那些百年的柏树都震得哗哗响。
这一刻。
曲阜城,彻底翻了天。
那一箱箱银子被打开,在那“新学”的算术指导下,一锭锭分发下去。
那一摞摞地契被找出来,按着村子、按着户头,重新登记。
天黑了。
又亮了。
孔庙前全是火把,亮如白昼。
叶长安没去管那些分钱的事。
他坐在大殿最高的屋脊上。
夜风有点凉,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
他看着脚下这座沸腾的城市。
看着那些抱着银子又哭又笑的百姓。
看着那些连夜扛着锄头去地里确认界碑的汉子。
“这才是大唐。”
叶长安自言自语了一句。
“世子。”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屋脊上。
是狄仁杰。
他手里拿着两个热腾腾的烤红薯。
“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那个老丈非要让我给您送来。”
叶长安接过红薯。
烫手。
他掰开,一股甜香冒出来。
“怀英。”
叶长安咬了一口红薯。
“天下文脉没了,新政的挡路石,彻底解决了,咱们可能会成就千古骂名,你怕吗?”
狄仁杰顿了顿,目光坚定。
“不怕,我所求不过百姓安居,如此而已!”
叶长安听后,微微一笑,纵身一跃。
从屋脊上跳了下去。
“传令郭开山。”
“整军。”
“这三亿两银子留下一成做安家费,剩下的,装车。”
“咱们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