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又何必来找我?”
唐璂的话像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嬴娡所有试图维持的体面和借口。
他的反问没有丝毫客气,直接、锐利,将她那点隐秘的期待和自私的心思暴露在昏暗的巷弄里,无处遁形。
嬴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无奈:“你来了,你就应该想过。既然我挤不进去,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摊了摊手,动作带着几分自嘲的无力感,“我又不是三头六臂,有通天的本事,还能飞几千里的生活。”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带着一种让她心慌的穿透力:“既然我挤不进你的生活里,那就这样吧。继续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嬴娡心湖,激起惊涛骇浪。维持什么现状?是他继续音讯全无,是她继续在无尽的猜测和思念里煎熬吗?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希望你下次,不要让我走。”
他的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情感,有痛楚,有挣扎,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想要什么样的方式,让我留在你身边,都可以。”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什么样的方式……都可以?”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接受了这种没有名分、不见天日的关系?意味着他愿意以任何一种她能接受、甚至是她需要的方式,默默地存在于她的生命里?
他这是在向她递交他的底线,也是在向她索要一个明确的、不会再被随意驱逐的许可。
嬴娡彻底怔住了。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为了能留在她身边,竟将自己放低到如此尘埃里的位置。巨大的震撼和汹涌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喉咙发紧,鼻尖酸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唐璂那句“你想要什么样的方式,让我留在你身边,都可以”像带着钩子,狠狠拽动了嬴娡心中那根最脆弱、最疯狂的弦。所有的理智、顾虑、身份、枷锁,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不清,一种近乎原始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想靠近他,触碰他,确认他的存在,填补那数年分离带来的空洞和此刻翻涌不息的心潮。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前一步,伸手抵住了唐璂的胸膛,将他推得向后踉跄,脊背轻轻撞在了身后冰凉的砖墙上。
唐璂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身体瞬间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但很快,那惊愕便化为了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他没有反抗,甚至极其配合地顺着她的力道靠住墙壁,微微低下头。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地锁住她近在咫尺的脸,那里面没有催促,没有轻浮,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等待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滚烫的渴望。他在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将所有的主动权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他的顺从和那灼人的目光,像火油浇在了嬴娡本就躁动的心火上。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能感受到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能看清他微微颤动的睫毛。距离太近了,近得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诱惑着她抛弃一切。
她的呼吸急促,脸颊滚烫,身体前倾,几乎要贴上他。
可就在唇瓣即将相触的最后一刹那,一股强大的、冰冷的力道猛地将她从这场意乱情迷中拽了出来!
丈夫赵乾那张冷漠的脸,女儿姒儿纯真的眼眸,赢家高耸的门楣,世俗可能投来的鄙夷目光……如同一帧帧冰冷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急速闪过。
她不能。
她猛地刹住了车,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松开了抵着他的手,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也抵住了巷子另一面的墙壁,才勉强稳住几乎虚脱的身体。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不敢再看他。
唐璂依旧靠在墙上,保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的姿势,许久未动。
然后,嬴娡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涩然的叹息。
她鼓起勇气抬眼望去,只见他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扯起一个极其无奈又带着几分自嘲的淡淡笑容。那笑容里,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早已预料到的落寞和深深的疲惫。
他什么也没说,但这无声的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嬴娡感到无地自容。她给了他希望,又亲手将他推回更深的失望。
巷子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的、令人心碎的僵持。
许久,唐璂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几乎是慢吞吞地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都已经……”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几个字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卑微到这种地步了,你还不能……施舍我点什么吗?”
“施舍”。
他竟然用了这个词。
他将自己的一片真心、数年等待、以及方才那近乎放弃所有尊严的妥协,都轻贱地定义为了一场乞求,一场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点怜悯般回应的“施舍”。
他不信。
他不信她方才那失控的靠近、那眼底汹涌的情绪是假的,不信她真的对他毫无感觉。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也想要,却总是在最后关头,用那该死的理智,将他连同她自己,一起推入这冰冷的深渊。
他的目光依旧锁着她,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灼热和逼迫,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和执拗的探寻。他在等,等一个答案,等一个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能证明他并非全然自作多情的“施舍”。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嬴娡的心脏。她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卑微,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想要他吗?
想。想到骨子里都发疼。
可那又怎样?
她给不起他想要的未来,给不起光明正大的陪伴,甚至连一个简单的拥抱,都因为背负着太多的枷锁而变得如此艰难。
她的沉默,她的退缩,在此刻他这番如同泣血般的诘问下,显得如此苍白和残忍。
巷子里那令人心碎的沉默和诘问,仿佛耗尽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对峙的力气。
唐璂看着她苍白而痛苦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挣扎与愧疚,心中那点不甘和怨气,忽然间就消散了大半。
深究什么呢?
质问她又有什么用?逼她在此刻做出选择吗?他比谁都清楚她的处境,那是一座她无法轻易挣脱的牢笼。他能得到的,最多不过是一句无奈的“对不起”,或者又一次的逃避。
算了。
他等了这么久,煎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好不容易才在这陌生的街巷与她重逢,说上几句话。他不想把这来之不易的、偷来的时光,都浪费在互相折磨上。
他能忍。
忍住那份求而不得的苦涩,忍住那份想要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渴望。只要……只要她此刻还在他身边,只要她的目光还愿意停留在他身上。
他忽然转开了视线,不再看她那双让他心乱又心疼的眼睛,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试图打破僵局的轻松:
“走吧。”
嬴娡怔怔地抬头,不明所以。
唐璂已经率先转身,朝着巷子外隐约传来喧闹声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嬴娡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僻静的巷子,重新汇入人流。不远处,似乎正有镇上的夜市或是节庆活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唐璂在一个卖各式面具的小摊前停下,仔细挑选了片刻,拿起一个描绘着精致鸟雀纹样的半脸面具,又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狸奴面具。
他转身,将那个鸟雀面具轻轻戴在嬴娡脸上,动作细致地为她系好脑后的丝带。冰凉的木质触感贴在皮肤上,隔绝了部分视线,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现实。
然后,他将狸奴面具随意扣在自己脸上,只露出下颌和那双此刻看不清情绪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微凉而有些僵硬的手指。
嬴娡浑身一颤,想要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别动。”隔着面具,他的声音有些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下一刻,他牵着她,步调一致地、融入了前方那片摩肩接踵、欢声笑语的人群之中。周围是陌生的面孔,喧嚣的人声,斑斓的灯火,没有人知道面具下的他们是谁,也没有人在意他们牵着的手。
在这片人为制造的热闹与匿名的保护下,他们仿佛只是世间最普通的一对男女。他紧紧牵着她的手,穿过人潮,走向灯火阑珊的深处,走向这短暂偷来的、不必思考未来的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