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门的氛围,与北疆大营的肃杀、凯旋归来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的,是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混合着陈旧纸墨、微弱霉味与官僚气息的特殊味道。时光在这里的流速仿佛都缓慢了许多,每一道程序,每一份文书,都遵循着不知沿袭了多少年的规矩,缓慢而固执地运行着。
陈潇的值房宽敞明亮,窗外可见庭院中几株苍翠的古柏。案牍之上,除了他带来的几卷自己绘制的草图笔记,更多是被下属官吏们依例送来的、堆积如山的往期档册、例行公文以及各地上报的、大多无关紧要的工程汇报。
他没有急于翻阅那些故纸堆,而是在上任后的第三天,便召集了工部营缮、都水、虞衡等清吏司的几位主事、郎中,召开了一次小范围的议事。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陈潇直接切入主题。他命随从展开几幅他精心绘制的图纸。
第一幅,是针对京畿地区某条时常泛滥的中等河流的水利改造图。图纸上清晰地标注了需要加固的河堤段落,需要疏浚的河道节点,以及几处可修建新型水闸,用于调控水量、兼可灌溉周边农田的位置。他参考了后世的一些水利理念,设计更为科学,标注的数据也极为精确。
“诸位请看,”陈潇的声音平静无波,指着图纸讲解,“此河每逢夏汛,必威胁下游三县民生。若依此图施工,加固堤岸三百丈,深挖河道五处,并于上游增建水闸两座,不仅可保汛期无虞,闸口所控之水,更可灌溉沿岸旱田五千余亩。所需物料、人工,我已初步核算,附于图后。”
几位司官面面相觑,一位头发花白的都水司郎中轻咳一声,抚着胡须,慢悠悠地开口道:“陈侍郎心系黎民,锐意进取,下官佩服。只是……此河治理,历年皆有定例,所费亦有定规。侍郎此方案,规模宏大,恐……劳民伤财啊。且这水闸形制,似与《营造法式》所载颇有出入,恐不合祖制。”
“劳民伤财?”陈潇看向他,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据我所知,去岁此河小泛,朝廷赈灾及事后修补所费,已接近此方案预算之七成,而灾民生计损失尚未计入。若遇大汛,损失几何?此为长远之计,一劳永逸,何谈劳民伤财?”
另一位营缮司的主事接口道:“侍郎大人,治河之事,牵涉甚广,非我工部一衙可决。还需与户部协商钱粮,与地方协调民夫,甚至需钦天监勘测风水……程序繁琐,非一朝一夕之功。不如……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陈潇重复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让那主事莫名感到一丝压力。
他没有纠缠于此,又展开了第二幅图纸。上面画的是一些经过他改良的犁铧、耧车等农具的图样,结构更合理,理论上能提升耕作效率。
“此乃改良农具数种,可省人力,增效率。若能量产,分发各地,于农事大有裨益。所需铁料、工匠,工部自身便可协调大部。”
这次,虞衡司的官员开口了,面带难色:“大人,农具形制,乃百姓日用根本,历来皆有定式,轻易更改,恐民间难以适应,反生不便。且大规模改制,耗费亦是不菲。如今国库……唉,北疆战事方歇,各处都用钱粮,恐难支应此类‘新奇’之物。”
“祖制”、“劳民伤财”、“程序繁琐”、“难以适应”、“国库空虚”……一道道无形的墙壁,伴随着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从四面八方竖立起来,将他那些在他看来清晰明了、利国利民的方案,轻飘飘地挡了回去,甚至未能激起多少讨论的涟漪。
陈潇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旧有体系那庞大而坚韧的惯性。它并非由某个具体的敌人把守,而是弥散在每一个环节、每一道程序、甚至每一个官员的思维定式之中。个人的才智与努力,在这堵由岁月和规则砌成的巨墙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议事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结束。几位司官躬身退下,态度恭敬,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值房内,只剩下陈潇一人,对着那几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充满了超越时代智慧的图纸。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沮丧。那些激烈的情绪,早已在北疆的尸山血海和小草的死亡中消耗殆尽。此刻充斥他内心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认知。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在春日阳光下依旧苍翠,却也透着沉沉暮气的古柏。脑海中回想起与辛诚最后的辩论,回想起自己曾坚信可以凭借“术”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的雄心。
‘改良?系统性的改变?’陈潇在心中冷笑。他太高估自己了,也太低估了这个时代的重量。
在这里,任何一点超出常规的变动,都会触动无数固有的利益链条和思维习惯。想要兴修水利?会触动地方豪强沿河的土地利益,会打破河道官员固有的贪墨渠道,会因“祖制”而被言官弹劾。想要推广新农具?会遭到保守工匠的抵制,会因“耗资”被户部驳回,会因“不便”被农民自己弃之不用。
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四面八方都是无形的拉扯力,让你使不出劲,迈不开步。
个人,是无法对抗时代的。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深深刺入他的脑海。他来自未来,拥有远超这个时代的知识,但那又如何?他无法改变这千百年形成的官僚运作模式,无法扭转这深入骨髓的保守观念,无法凭空变出推行改革所需的庞大资源和无上权力。
他所设想的,通过工部这个平台,系统性地提升国力、改善民生的道路,似乎从第一步起,就走进了死胡同。这里不是他施展才华的舞台,而是禁锢思想的牢笼。
他缓缓坐回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梨花木椅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目光再次落在那几张图纸上,眼神却已截然不同。那不再是对技术实现的憧憬,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这些“工具”,在当前的困局中,究竟还能发挥多大的作用,或者……是否需要寻找更直接、更暴力的方式来让它们发挥作用。
工部的困局,困住的不仅仅是几项方案,更是一个穿越者试图以温和方式融入并改变这个时代的幻想。现实的冰冷墙壁,正逼迫着他做出选择——是被这泥沼同化,沉沦下去?还是……不惜一切,哪怕搅个天翻地覆,也要砸碎这堵墙?
陈潇的眼神,在窗外古柏的阴影映衬下,愈发显得幽深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