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
当陈潇不顾内侍阻拦,近乎闯宫般跪倒在永乐帝面前时,他身上还带着工部值房的墨味和一路疾奔带来的微尘。他没有过多赘言,直接将江南水患危急、自己提出的应急方案以及工部如何阻挠的情况,以最简洁、最急促的语言陈述出来,并将那份关键的图纸高高举起。
永乐帝朱棣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容隐在冕旒的阴影下,看不清具体表情。他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殿内只有陈潇略显喘息的声音在回荡。
“……陛下!水火无情,片刻延误,便是万千生灵涂炭!臣之方案,或可挽狂澜于既倒!恳请陛下圣裁,准臣即刻南下,或至少将此方案火速发往江南,命地方依策而行!”陈潇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是在为自己争取什么,而是在为那些素未谋面、却即将被洪水吞噬的百姓争命!
良久,永乐帝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陈卿所奏,朕已知晓。水患危急,确乃当前第一要务。”
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王瑾:“传朕口谕,着工部、兵部即刻协办,将陈侍郎所呈治水方略,以八百里加急,星夜送往杭州府,交予辛诚。令其可视情况,酌情采用,不必再拘泥于部议章程。”
“老奴遵旨。”王瑾躬身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陈潇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下,重重叩首:“臣,代江南百姓,谢陛下隆恩!”
“去吧。”永乐帝挥了挥手。
陈潇退出乾清宫,立刻返回工部,将他所有关于泄洪、抽水、加固堤坝乃至灾后防疫的图纸、文书、材料清单,以最清晰的方式整理抄录,交由信使。他几乎一夜未眠,盯着那承载着无数希望的信使带着他的心血,消失在通往南方的官道上。
他以为,他抢到了时间。
…
然而,天灾的残酷,远超人力计算的范畴。
就在陈潇的信使还在路上拼命赶路之时,江南的雨,已经下了整整七天七夜。天空仿佛破了一个窟窿,雨水无穷无尽地倾泻而下。钱塘江及其支流的水位早已超过了历史极值,浑浊的江水如同咆哮的黄色巨龙,疯狂冲击、拍打着不堪重负的堤岸。
辛诚已经数日未曾合眼,亲自守在最为险要的一段江堤上。他浑身湿透,泥浆沾满了官袍,声音因为不断的呼喊指挥而变得嘶哑。在他的组织下,军民协作,沙包、石块被不断投入险情处,试图加固这摇摇欲坠的生命线。他的“无想心域”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堤坝在洪流冲击下的痛苦呻吟,以及身边每一个人那紧绷到极致的恐惧与坚持。
“顶住!再加把劲!后面就是我们的家园田舍!”辛诚站在齐膝深的水中,亲自扛起一个沙包,声嘶力竭地呐喊。
但人力,终究有穷尽之时。
在持续不断的、如同重锤般的浪潮冲击下,在一处原本就存在隐患、却因往年经费不足未能彻底修缮的老旧堤段,先是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紧接着,裂痕迅速扩大,浑浊的江水如同找到宣泄口的猛兽,疯狂地挤压、撕扯!
“不好!堤……堤要塌了!”眼尖的民夫发出绝望的嘶吼。
辛诚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轰隆——!!!”
一声沉闷如巨兽咆哮的巨响,压过了所有的风雨声和呐喊声!那段堤岸如同被无形巨手从中掰断,轰然垮塌!积蓄了太久力量的洪水,瞬间失去了束缚,化作一道数丈高的黄色水墙,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堤后毫无防备的田野、村庄、城镇猛扑过去!
在大自然的绝对力量面前,人类的意志与努力,有时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堪一击。那一道决口,撕裂的不仅仅是泥土垒砌的堤坝,更是无数人赖以生存的家园与希望。
“跑啊!”
“快逃!”
“娘——!”
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喊瞬间被洪水的咆哮淹没。房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轻易推倒、卷走。参天大树被连根拔起,在浊浪中翻滚。来不及逃脱的牲畜、百姓,瞬间被黄色的巨舌吞噬,消失无踪。放眼望去,原本富庶的江南水乡,顷刻间化为一片浑国,只有翻滚的浪头、漂浮的杂物和偶尔挣扎的人头,证明着这里曾经的生机。
辛诚呆呆地站在残存的堤坝上,望着眼前这如同末日般的景象,雨水混合着泥水从他脸上滑落,冰冷刺骨。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攫住了他。他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身先士卒,动员了一切力量,但……还是没能守住。
“大人!大人!快撤!这里也不安全了!”一名青棠卫奋力将他从呆滞中唤醒,拉着他向更高处转移。
辛诚猛地回过神,压下喉头的腥甜,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只是那坚定之中,带着沉痛的悲悯。他知道,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
“传令!所有能动的人,立刻组织救援!船只!去找所有能找到的船只!优先救援妇孺老弱!清点损失,统计伤亡,安置灾民!”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率先跳上一条征调来的小舟,冲入了那片死亡水域。身影在滔天巨浪中起伏,渺小,却如同定海神针,给绝望中的人们带去一丝微弱的希望。
…
数日后,溃堤的消息连同南方惨重的灾情,如同沉重的铅块,传回了京城。
陈潇在工部值房里,接到那份沾着泥点、字迹潦草的紧急军报时,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描述——“堤溃三十丈,淹没三县,溺毙、失踪者无算,田庐尽毁……”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狠狠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还是……晚了一步。
不,不是他晚了。是这该死的体制,这僵化的流程,这无形的掣肘,吞噬了那宝贵的、能够挽回一切的时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与痛心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强行冷静下来,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洪水过后,水源污染,尸体堆积,蚊蝇滋生,瘟疫的温床已经形成!
他立刻再次伏案疾书,这一次,他写的是关于灾后防疫的详尽章程——如何净化水源,如何处置尸体,如何隔离病患,如何配置发放防疫药剂,如何消毒环境……他将他能想到的所有关于公共卫生和防疫的知识,倾注笔端。
写完之后,他再次求见皇帝。
乾清宫内,气氛凝重。永乐帝看着陈潇呈上的、字字泣血般的防疫章程,沉默良久。他并非不关心江南灾民,但作为帝王,他需要考虑更多。
“陈卿之心,朕已深知。此防疫章程,甚为详备,朕会即刻发往江南,命辛诚及地方官员全力施行。”永乐帝缓缓道。
陈潇心中稍安,立刻趁热打铁:“陛下!防疫之事,千头万绪,非熟知此道者难以统筹!臣请旨,亲赴江南,主持防疫事宜!必竭尽全力,控制疫情,减少伤亡!”
这是他第二次主动请缨南下。
然而,永乐帝的目光深邃,落在陈潇那因为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上,落在他那双充满了技术狂热的眼眸上。他想起了北冥归墟的废墟,想起了那些威力巨大的雷火机关兽,想起了陈潇在工部提出的那些“惊世骇俗”的方案。
此子之“术”,太过危险。其心虽看似为民,但其行事风格,已渐显不受控的苗头。让他去江南,手握救灾大权,接触无数流民,若其借此机会,推行他那套超越时代的“格物”理念,甚至……暗中发展势力,后果不堪设想。
帝王的猜忌,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可能拯救万千生灵的钥匙。在维护皇权稳固与拯救百姓性命之间,永乐帝的天平,再次倾向了前者。他需要陈潇的智慧,却恐惧他智慧所带来的不确定性。
“陈卿留守工部,尚有要务。”永乐帝的声音不容置疑,“防疫章程既出,朕自会选派得力干员,依策而行。江南之事,交由辛诚全权处置即可。你,在京中,当好你的工部侍郎。”
陈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龙椅上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他明白了。皇帝采纳了他的方法,却拒绝了他这个人。不是因为他的方法不好,恰恰是因为他的方法太好,好到让皇帝感到了……忌惮。
他救民有心,呕心沥血,献上策论。
皇帝却防他如贼,宁可控灾无力,生灵涂炭,也要将他牢牢按在这京城的牢笼之中。
陈潇缓缓低下头,掩去眸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绝望与某种冰冷彻骨的东西。他不再争辩,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保持平稳:
“臣……遵旨。”
他退出乾清宫,走在空旷的宫道上,背影在春日稀薄的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而僵硬的影子。
江南的洪水中,辛诚在泥泞与死亡中挣扎,践行着他的“诚”道,却感无力回天。
京城的宫墙内,陈潇在猜忌与束缚中沉寂,空怀济世“术”法,却无施展之地。
救民与乱民,有心与无力,在这天灾人祸交织的舞台上,形成了一幅无比讽刺而又无比真实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