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二年,腊月十八。
当整个北京城都沉浸在筹备年节的气氛中时,西郊皇庄深处的“大明格物院化工坊”却灯火通明,彻夜未眠。三进院落的正房已被改造成实验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硫磺、橡胶和煤炭焦油的特殊气味。
实验室中央,五十岁的化工坊主事徐正明,正用颤抖的手捧着一块暗褐色、约巴掌大小的样品。这块材料表面光滑,触感柔韧,用力拉伸可延展至两倍长度,松手后迅速回弹至原状。最重要的是——它不再像天然橡胶那样遇热变粘、遇冷变脆。
“成了……真的成了……”徐正明喃喃自语,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涌出泪水。
他身旁,三十出头的副主事李之藻深吸一口气,用镊子夹起一小片样品,放在酒精灯火焰上烘烤。十息,二十息,三十息……材料边缘微微焦黑,却没有熔化滴落,更没有燃烧起来。
“耐热性合格!”李之藻声音发颤。
另一名年轻助手将样品浸泡在盛满桐油的瓷碗中,一个时辰后取出,用棉布擦拭——表面干燥,油渍未渗入。
“耐油性合格!”
第三项测试更简单:将样品反复折叠一百次,没有裂纹;用铁锤敲击,只留下浅浅凹痕,片刻后自动复原。
“弹性、耐磨性……全部合格!”徐正明终于喊出声来,实验室里顿时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七八个衣衫沾满污渍、面色疲惫的研究员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为了这一刻,他们已经不眠不休工作了十七天。
故事要从腊月初一御前会议说起。那天皇帝展示橡胶密封圈和轮胎样品时,徐正明作为格物院代表就在现场。实际上,那些样品还只是半成品——密封圈在高温蒸汽环境下只能坚持几个时辰就会老化,轮胎在重载下容易变形。所谓“橡胶硫化技术取得突破”,更多是战略宣传,距离真正实用还有不小距离。
会后第二天,朱由检亲自召见徐正明,只说了三句话:“欧洲人的联合封锁,至少会持续三个月。三个月后的广州博览会上,橡胶制品必须成为我们的王牌。需要什么,朕给什么。”
于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开始了。
徐正明团队早在三年前张岱发现橡胶硫化之后就开始研究天然橡胶的应用。原料来自澳洲探险队带回的橡胶树种子,已在琼州府(海南)试种成功,每年可采集胶乳数百斤。但天然橡胶的缺陷很明显:温度稍高就发粘,温度稍低就变脆,遇油易溶,且易老化。按照张岱偶然发现的硫化橡胶,团队依此试验了上百次,但温度、时间、硫磺比例稍有偏差,要么橡胶焦化,要么改性不足。最好的成果,也只是勉强能用的密封圈——就是御前会议上展示的那些。
腊月初二开始,团队进入疯狂攻关状态。徐正明将实验室分为三组:一组专攻温度控制,改造了十几种加热装置;二组研究添加剂,除了硫磺,还尝试了氧化锌、硬脂酸、炭黑等辅料;三组负责测试,建立了完整的性能评价体系。
腊月初十,第一次突破:发现添加少量氧化锌可大幅缩短硫化时间。
腊月十三,第二次突破:确定硫磺比例在2%-3%时,橡胶弹性与强度达到最佳平衡。
腊月十六,第三次突破:发明了“分段加热法”——先低温使硫磺均匀分散,再升至特定温度完成交联反应。
每一小步进展,都通过急报直送西苑。皇帝从不催促,只是每次回批都附言:“循序渐进,不急不躁。但记得,腊月底朕要看到合格样品。”
这是压力,也是信任。
终于,在腊月十八子时三刻,第七十三号配方试验成功。当那块暗褐色的硫化橡胶展现出完美的弹性、耐热性和耐油性时,所有人都知道——成了。
徐正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重复试验三次,确认配方可重复。”
三个时辰后,天将破晓时,三块几乎完全一致的样品摆在桌上。配方稳定。
“李之藻,你带配方和样品,立刻进宫!”徐正明声音嘶哑,“其余人……轮班休息六个时辰。明天开始,研究不同用途的最佳配方:密封圈要耐高温高压,轮胎要耐磨抗冲击,防水布要柔韧耐折叠……”
话没说完,这位五十岁的主事眼前一黑,直接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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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西苑精舍。
朱由检并未入睡。他正与太子朱慈烺、工部尚书方岳贡研究一份来自福建的奏报——关于橡胶树种植园的扩建计划。
“琼州府的橡胶林已扩至三千亩,年产胶乳约五千斤。”方岳贡指着地图,“但按格物院估算,若橡胶制品大规模应用,年需胶乳至少二十万斤。故福建巡抚建议,在漳州、泉州沿海丘陵地带试种。那边气候湿热,与琼州相近。”
朱慈烺计算道:“若在闽南扩种五万亩橡胶林,三年后可年产胶乳八万斤,五年后可达二十万斤。但前期投入巨大——育苗、垦荒、雇工,每亩需银三两,五万亩就是十五万两。且橡胶树需生长五至七年方可采胶,期间只有投入,没有产出。”
这是个典型的长期投资决策。
朱由检刚要开口,精舍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承恩几乎是小跑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密封的铁匣:“万岁爷!格物院急报!橡胶……橡胶成了!”
朱由检猛地起身,接过铁匣。打开后,里面是三个小布袋,各装一块样品,还有一份详细的实验报告。他拿起一块硫化橡胶,用力拉伸、揉捏、折叠——正如记忆中橡胶制品的触感。
“好!好!好!”朱由检连说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久违的畅快笑容,“徐正明不负朕望!”
他将报告递给朱慈烺,自己则拿着样品走到灯下细看:“方卿,看到没?这就是朕敢在闽南投十五万两的底气。天然橡胶每斤收购价三钱,硫化后制成密封圈,一个就值二两;制成马车轮胎,一套值二十两。二十万斤胶乳,可造十万套轮胎,价值二百万两——十倍利润!”
方岳贡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懂化工,但懂算术。二百万两,相当于大明一年盐税收入。
朱由检继续道:“这还只是开始。等蒸汽机密封问题彻底解决,锅炉压力可提高三成,蒸汽机效率提升两成;橡胶轮胎普及,马车运载量可增三成,磨损降低七成;防水布制成雨衣、帐篷,军中可用,民间可售……橡胶将改变整个工业的面貌!”
他回到御案前,提笔疾书:“传旨:一、擢徐正明为格物院右侍郎,赏银三千两,赐‘格物致用’匾额。参与攻关人员,各赏银百两至五百两不等。二、工部即日拨银二十万两,在琼州、闽南扩建橡胶林十万亩,五年内实现胶乳自给。三、命内帑银行筹建‘皇家橡胶制品厂’,选址天津,第一期投资三十万两,明年六月前投产。”
朱慈烺边记录边问:“父皇,是否要保密配方?若欧洲人得知……”
“当然要保密。”朱由检冷笑,“这是我们的独家武器。配方核心人员全部签署保密契约,泄密者以叛国论处。工厂实行分区管理,硫化车间列为绝密区域。至于欧洲人……让他们慢慢猜吧。”
他放下笔,走到窗前。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三个月后的广州博览会,”朱由检轻声道,“朕要展出三样东西:最好的丝绸瓷器茶叶,最新的橡胶制品,还有……一个态度。”
“什么态度?”朱慈烺问。
“大明不需要哀求任何人做生意。”朱由检转过身,目光如炬,“我们有最好的产品,有最新的技术,有最庞大的市场。愿意遵守规则、公平交易的,欢迎;想搞封锁、耍手段的——请便。看最后谁求谁。”
这话霸气十足,却建立在坚实的成果之上。朱慈烺忽然明白,父亲这些年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格物院,如此不惜重金投入基础研究。那些看似“无用”的学问,那些被保守派诟病为“奇技淫巧”的实验,终将在关键时刻,成为破局的利刃。
这时,又一份急报送来。来自广州海关:今日凌晨,一艘悬挂荷兰东印度公司旗帜的商船悄然入港,卸下了一批波斯地毯和印度棉布,却什么货物都没装,空船离开了。
“试探。”朱由检扫了一眼报告,“他们在试探我们的反应,也在观察市场。传话给广州:一切照常,不阻挠,不优待。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看看江南的丝坊是不是停工了,景德镇的窑火是不是熄了,福建的茶山是不是荒了。”
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等他们看到丝坊在整合升级,窑火在烧制新品,茶山在改进工艺……等他们看到橡胶轮胎出现在广州街头,苯胺紫布料风靡市井……那时候,他们的‘贸易联盟’,还能撑多久?”
晨光终于冲破云层,洒入精舍。新的一天,也是新的战场。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阿姆斯特丹,那些正在庆祝“成功施压”的欧洲商人们还不知道,一种名为“硫化橡胶”的材料,即将像无声的海啸,席卷他们自以为坚固的贸易壁垒。
时代的浪潮,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志而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