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二年,腊月廿七。
北京城南二十里,大兴县境内的官道旁,一场静默的工程革命正在寒风中推进。每隔六十丈便竖立着一根崭新的松木电线杆,杆高两丈,顶端横担上架设着两条拇指粗细的镀锌铁线,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工部营缮司主事张继业裹着厚棉袍,站在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手中拿着单筒望远镜,顺着电线延伸的方向向南望去。视野中,上百名工匠如同蚂蚁般在田野间忙碌:有人挖掘杆坑,有人竖立木杆,有人架设横担,更有一队专门的电报技工,正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瓷瓶将铁线固定在横担两端。
“主事大人,良乡段最后三根杆子立起来了!”一名年轻吏员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望台,“按这个进度,今天天黑前,北京至涿州段一百二十里线路就能全线贯通!”
张继业点点头,脸上却无喜色。他放下望远镜,从怀中掏出一本羊皮封面的工程日志,翻到最新一页,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写下:“腊月廿七,辰时三刻,大兴段施工第三十七日。已完成立杆六百八十根,架线五十四里。遇三处难题:一、永定河畔土壤松软,需深挖至一丈二尺方稳固;二、昨夜小雪,瓷瓶表面结冰,影响绝缘测试;三、……”
他还没写完,了望台下传来一阵马蹄声。张继业抬头望去,只见一队约二十人的骑兵护卫着一辆四轮马车正沿官道驶来。马车样式普通,但拉车的四匹白马神骏异常,车厢侧壁隐约可见龙纹装饰。
张继业脸色骤变,连滚带爬地下了望台,刚站稳,马车已停在近前。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身着便服的太子朱慈烺,紧接着——
“臣张继业叩见陛下!叩见太子殿下!”张继业噗通跪倒,身后的吏员工匠们哗啦啦跪了一地。
朱由检走下马车,伸手虚扶:“平身。天寒地冻,诸位辛苦。”
皇帝今日只穿了件深青色常服,外罩玄狐皮大氅,看上去就像个寻常巡视工程的官员。当那双眼睛扫过工地时,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进度如何?”朱由检边走边问。
张继业躬身在侧,快速汇报:“回陛下,自腊月初一开工,已二十七日。北京至涿州段一百二十里,今日可完成主线架设。涿州至保定段一百五十里,已立杆过半。保定至真定段……”
“朕问的是困难。”朱由检打断他,“说最难的。”
张继业咽了口唾沫:“最难……是绝缘问题。铁线架在空中,遇雨雪天气,电流易从瓷瓶表面泄漏。格物院送来的第一批瓷瓶,雨中绝缘测试合格率只有六成。后改进釉料配方,增至八成五,但成本也高了……”
朱由检停在一根新立的电线杆前,仰头望着那些白色瓷瓶。瓷瓶呈葫芦形,中间凸起一圈裙边,这是为了增加表面爬电距离——这个设计是他亲自画的草图。
“合格率必须提到九成五以上。”朱由检不容置疑地说,“告诉格物院陶瓷坊,不计成本,必须解决。朕拨专款五万两,让他们试验所有可能的釉料配方。”
“臣遵旨。”张继业连忙记下。
朱由检又转向另一个问题:“铁线供应呢?”
“天津钢铁厂月产镀锌铁线三百里,勉强够用。但臣担心,若全线贯通后维护更换……”
“已命唐山钢铁厂新建镀锌车间,明年三月投产,月产可达八百里。”朱由检早有安排,“另外,格物院正在试验铜线——导电更佳,但成本太高。先记下,待国库充盈后再议升级。”
太子朱慈烺此时开口问道:“张主事,施工中最耗人力的是哪道工序?”
“回殿下,是挖坑立杆。”张继业老实回答,“一根杆坑需深八尺,宽三尺,两名壮工需挖两个时辰。遇上冻土或砂石地,时间更长。全线需立杆约六千根,仅此项就需十二万工日。”
朱慈烺若有所思:“可否用机械?儿臣记得格物院有‘蒸汽挖掘机’的图纸……”
“图纸有,但实物还在试验。”朱由检接话,“明年春,若试验成功,可拨两台用于后续工程。但眼下,只能靠人力。”他看向张继业,“民夫待遇如何?”
“按陛下旨意,民夫日给银一钱,管两餐。伤病者由太医院派出医士随工程队巡诊。”张继业禀报,“只是……近日有些流言。”
“什么流言?”
张继业压低声音:“有愚民谣传,这铁线是‘摄魂索’,会吸走人的魂魄;又说杆子立得太高,会惊扰天地,招来灾祸。昨日在房山县,有乡民半夜偷偷砍倒了三根杆子,已被县衙拘捕。”
朱由检眉头微皱,随即舒展:“愚昧之言,不足为虑。但需加强宣导——让县学教谕、乡老出面讲解,此线乃传递消息之用,如同烽火台、驿站,只是更快更准。再犯者,按破坏官物论处。”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也要注意方式。可允沿线乡民,每户出一人参与工程,按劳取酬。让他们亲手立起杆子,架起铁线,自然就明白这不是妖物。”
“陛下圣明。”张继业由衷道。这法子既化解矛盾,又解决了人力问题。
一行人继续沿线路巡视。朱由检不时停下,询问技术细节:铁线张力如何调节?雷雨天如何防雷?冬季结冰是否会压断线路?张继业一一作答,有些问题答不上来的,朱由检便让随行书记官记下,回头让格物院研究。
走到一处小河前时,朱由检驻足良久。河面宽约十丈,电线需跨河而过。工程队在这里建了两座高达三丈的石砌桥墩,铁线从墩顶瓷瓶上跨越河流,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此处设计得好。”朱由检赞许道,“但朕有一问:若发大水,冲垮桥墩怎么办?”
张继业忙答:“臣等测算过,此河百年一遇洪水也不会没过墩基。且铁线留有足够余量,即使墩基微沉,也不至拉断。”
“还不够。”朱由检摇头,“在河对岸再设一座备用杆,线路从河上空飞过后,先接备用杆,再接主杆。这样即使桥墩出事,也可临时改道,不至中断通讯。”
这思路让张继业眼睛一亮:“臣明白了!这就去办!”
巡视至午时,朱由检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与工匠们一起用了简单的午饭——白面馒头、白菜炖肉、热姜汤。工匠们起初战战兢兢,见皇帝吃得自然,才渐渐放松。
饭后,朱由检将朱慈烺带到一旁无人的土坡上,指着向南延伸的电线:“烺儿,你知道这条线意味着什么吗?”
朱慈烺谨慎答道:“意味着消息传递从日行八百里,提升至瞬息可达。”
“不止。”朱由检目光深远,“驿站系统,从北京到南京,快马加鞭需七日。这条电报线贯通后,消息传递只需片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中央政令可实时传达地方,地方军情可瞬间上报中枢;意味着商业行情可快速流通,商人能据此决策;意味着……”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意味着帝国的统治半径,将扩大十倍。过去,边疆若有叛乱,消息传到京师要十天半月,调兵遣将又要一月,叛乱可能已成燎原之势。现在,当天得知,三天内就能做出反应,十天大军就能开到。这才是真正的‘如臂使指’。”
朱慈烺震撼了。他原本只想到通讯便利,却未想到这背后的统治逻辑。
“但这也有危险。”朱由检话锋一转,“消息传递太快,也可能让朝廷过度干涉地方,让皇帝被虚假情报误导,让谣言传播得更广。所以,电报局必须建立严格的密码制度、审核制度、值班制度。这些,你要用心学。”
“儿臣谨记。”
朱由检望向南方,仿佛已看到电线穿越黄河、淮河、长江,最终抵达南京的那一天。
“这条线,只是个开始。”他轻声道,“下一步是北京到沈阳,北京到西安,南京到广州……十年之内,朕要在大明主要城市间,织就一张电报网。那时候,这个帝国才真正连为一体。”
寒风吹过,电线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时代的脉搏在跳动。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南京城内,长江边的电报总局工地同样热火朝天。来自松江府的工程师们,正在安装那台从广州运来的、仿制改进自欧洲原型机的莫尔斯电报机。
当北方的电线与南方的机器最终连通时,一个崭新的时代,将真正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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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八,傍晚。
张继业站在刚刚完成最后连接的涿州电报站外,手中握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报——这是从北京紫禁城发来的测试电文,只有四个字:“政通人和”。
他抬头望向北方,暮色中,一条黑色的细线向着北京方向延伸,如同巨龙伸展的脊梁。
“主事,要回电吗?”年轻技工问。
张继业深吸一口气:“回电:‘线路畅通,大明万年’。”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皇帝离开时说的那句话:“这条线铺下去,铺的不只是铁线,更是国脉。”
国脉。
张继业感到肩上的担子,重如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