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三年,二月初三。
北京电报总局的指挥大厅内,气氛与三个月前线路刚贯通时的欢欣鼓舞截然不同。大厅东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明电报干线图》,图上从北京向南延伸至南京的红色实线旁,密密麻麻标注着数十个黑色小三角——每个三角代表一处故障记录。
新任电报总局督办孙元化站在图前,这位原任山东登莱巡抚的官员因精通算术格物被调任此职,此刻却眉头紧锁。他手中拿着一份刚送来的急报:
“保定至真定段,第七十二号杆至七十五号杆区间,昨夜遭人为破坏。四根松木杆被锯断倒地,铁线被割走约三十丈。当地县衙已拘捕三名嫌犯,供称受蠡县某蜡烛作坊东家指使,每毁一杆给银二两……”
孙元化将急报重重拍在桌上:“这已是本月第三起蓄意破坏!蜡烛作坊、灯油商人、驿站马夫……这些旧业者视电报如仇寇!”
副手陈子龙低声道:“督办,更麻烦的是天气。开春以来华北多雨,昨日一场春雨,涿州至房山段瓷瓶绝缘测试合格率骤降至六成,有十二处发生漏电,差点引发火情。”
“还有鸟害。”另一名技官苦着脸补充,“开春候鸟北归,常停在电线上栖息。保定站报,昨日有两只大型野鸭同时落在同段电线上,导致短路,烧毁了三个瓷瓶……”
大厅里一片压抑的沉默。电报——这项被誉为“瞬息千里”的神技,在实际运营中暴露出的问题远比预想的多。建设难,维护更难;技术难,人心更难。
孙元化深吸一口气:“今日会议到此。陈副督办,你即刻赴保定,亲自督导抢修。王技官,你带格物院的人去涿州,研究瓷瓶防潮改进方案。至于鸟害……”他揉了揉太阳穴,“让各地电报站雇人巡逻驱鸟,每十里设一人。”
众人领命散去后,孙元化独坐在大厅内,望着那张布满黑三角的地图,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想起一个月前陛下召见他时的嘱托:“元化,电报乃国之血脉,必使其畅通无阻。”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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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西苑精舍。
朱由检正在审阅电报总局送来的月度报告。太子朱慈烺侍立在侧,手中也拿着一份副本。
“父皇,”朱慈烺读完报告,面色凝重,“儿臣粗略统计,电报线贯通三个月来,共发生故障一百二十七起。其中人为破坏三十一起,天气原因四十九起,鸟兽损害二十二起,设备自身问题二十五起。平均每两日便有一处故障。”
朱由检放下报告,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比朕预想的要好些。”
“这……还好?”朱慈烺不解。
“烺儿,你可知当年秦修驰道、隋开运河,初期每年要死多少民夫?要出多少事故?”朱由检走到窗前,“任何大型工程,初创阶段必然问题百出。关键在于,能否从问题中学习,不断改进。”
他转身坐回御案:“你看这份报告,其实大有文章。人为破坏多集中在保定以南——为什么?因为那边驿站系统最发达,靠驿站吃饭的人最多。电报通了,驿站传书的活计少了,这些人自然怨恨。这不是技术问题,是社会问题。”
朱由检提笔在报告上批注:“着户部、工部联合制定《驿卒转业安置办法》,愿学电报技者,可优先录用;愿务农者,分给荒地;愿务工者,介绍至天津工厂。化解矛盾,当疏非堵。”
他又指向天气故障:“瓷瓶绝缘问题,格物院已在研究新型釉料。但更重要的是设计——现有瓷瓶是葫芦形,裙边朝下,雨水易积。可改为伞形,裙边朝上,雨水自滑。这个改动,朕三月前就提过,为何至今未改?”
朱慈烺仔细看报告附带的瓷瓶图纸,恍然大悟:“督办孙元化在奏章中解释,说模具重开需时,且担心新形状强度不足……”
“借口。”朱由检摇头,“根本原因是官僚惰性。‘祖宗成法不可易’——连个瓷瓶形状都不敢改,谈何革新?传旨申饬:限一月内完成瓷瓶改型,模具费用从内帑拨付。再拖沓,撤职查办。”
最后说到鸟害,朱由检反而笑了:“这个最有意思。鸟停在电线上,本不会触电——因两脚间电压差太小。之所以短路,是因为鸟粪污染了瓷瓶,降低了绝缘性。解决方案很简单:在电线上方半尺处,平行架设一根细铁线,专供鸟类栖息。鸟有地方落脚,自然不会弄脏瓷瓶。”
朱慈烺眼睛一亮:“父皇此法巧妙!既不伤生灵,又保线路安全。”
“格物之道,贵在观察自然、顺应自然。”朱由检语重心长,“强行驱鸟,劳民伤财;给鸟一条活路,它们也不会与你为难。”
批阅完毕,朱由检让朱慈烺坐下,郑重道:“但这些都还是小问题。有线电报真正的局限,你看出没有?”
朱慈烺思索片刻,试探道:“是……成本?”
“不错。”朱由检点头,“架设一里电报线,需立杆六根,耗铁线一百二十斤,瓷瓶十二对,人工三十工日。折银约五十两。北京至南京两千里,便是十万两。这还不算电报机、电池、维护人员、站房建设。”
他展开一份户部核算:“若按规划,十年内建成以北京为中心的八大干线,总长超过万里,需银五百万两以上。而去年全国岁入不过四千万两,其中能用于建设的不足一成。”
数字触目惊心。朱慈烺这才意识到,那看似纤细的电报线,背后是金山银海。
“所以有线电报只能连接主要城市,无法普及至县城,更遑论乡镇。”朱由检指向地图上的空白区域,“而这些地方,同样需要快速通讯。驿站系统不能废,至少现在不能。”
他顿了顿,说出更深层的忧虑:“还有战时的脆弱性。两军交战,敌人只需派小队骑兵沿途破坏,整条电报线就会瘫痪。相比之下,烽火台、信鸽虽慢,却更难被彻底摧毁。”
朱慈烺听得心头发凉:“那……电报岂非成了鸡肋?”
“非也。”朱由检摇头,“只是不可过于依赖。有线电报适合和平时期的政务商务,适合固定点之间的稳定通讯。但战时、边远地区、海上……需要其他手段补充。”
他拉开御案抽屉,取出一份标着“绝密”的卷宗:“这就是格物院下一步的方向——无线电报。”
卷宗内是厚厚一沓图纸和实验记录。朱慈烺快速浏览,看到许多陌生术语:“赫兹波”、“天线”、“检波器”、“谐振电路”……
“简单说,就是不用电线,让信号通过空中传播。”朱由检解释道,“三年前,格物院电磁所就在实验中偶然发现,当电路中有电火花产生时,远处的另一个电路也会产生微弱电火花,尽管两者没有导线连接。”
他指着其中一张草图:“朕让他们沿着这个方向研究。目前进展缓慢,最远只能在百丈内接收信号,且极不稳定。但这是个方向——一旦突破,船与船、船与岸、边关与京城,皆可瞬息通讯,且不怕线路被切断。”
朱慈烺震撼无言。他原以为有线电报已是奇迹,没想到父皇的目光已投向更遥远的未来。
“但无线研究需时,可能五年,可能十年。”朱由检合上卷宗,“眼下,还得把有线电报搞好。传旨:一、成立‘电报线路巡护营’,编制两千人,专司线路保护,归兵部与电报总局共管。二、拨专款二十万两,用于瓷瓶、铁线等设备改进。三、命各州县,将破坏电报线路纳入《大明律》重罪,斩立决。”
“四,”他顿了顿,“也是最要紧的——让孙元化三日内进宫,朕亲自教他,什么叫‘管理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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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孙元化战战兢兢走进西苑精舍。他原以为会遭到严斥,没想到皇帝只是让他坐下,递给他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封面上写着:《电报系统运营手册(试行)》。
“这是朕让格物院和几位老驿丞合编的。”朱由检道,“里面有故障分级标准:一级故障(全线中断)须一刻钟内上报总局,半时辰内组织抢修;二级故障(局部中断)须半个时辰上报……还有巡检周期、备件储备、人员培训、密码更新等等。你拿回去,召集各站站长学习,月考一次,不合格者撤换。”
孙元化翻开小册子,越看越心惊。里面事无巨细,将电报运营的方方面面都规范化了。许多他头痛的问题,这里早有预案。
“陛下圣明……臣,臣惭愧……”
“光惭愧没用。”朱由检摆手,“朕再教你两招。第一,推行‘承包制’。将每百里线路的维护承包给当地可靠商户,按年付钱,故障率低于标准有奖,高于标准罚款。让他们自己想办法防人破坏、驱鸟防灾——本地人总有本地人的办法。”
孙元化眼睛亮了。这招妙啊!将朝廷的难题转化为商家的商机。
“第二,开放民用。”朱由检继续道,“除了官府急报,允许商贾付费发报。按字收费,一字一钱。商人逐利,为了快速传递行情,必踊跃使用。所收费用,一半用于线路维护,一半上缴国库。这叫‘以商养线’。”
“可……密码安全?”孙元化担心。
“民用电文不用密码,但需经审查,严禁传递军情、谣言。另设‘加急密报’服务,收费十倍,由专人译码传递——商人有商业秘密,也愿付这个钱。”
孙元化彻底服了。皇帝不仅懂技术,更懂经济、懂人性。
“还有问题吗?”朱由检问。
“臣……臣定当竭尽全力!”孙元化跪地叩首。
“去吧。半年后,朕要看故障率降五成,民用收入抵三成维护费。做不到,你自己请辞。”
“臣遵旨!”
孙元化退下后,朱由检走到那幅电报干线图前,用朱笔在几个空白处圈点。
南京至杭州,杭州至福州,北京至沈阳,西安至成都……
线路会延伸,问题会出现,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有线电报的局限是现实,但突破局限的智慧,才是文明前进的真正动力。
窗外,初春的柳枝已抽出嫩芽。
而时代的讯号,正沿着那些纤细的铁线,奔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