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从政事堂出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他刚被女帝那句“下次提前知会一声”吓得魂都没了半条,脑子里还在回放她说话时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哪是夸奖,分明是变相点名要他继续背锅。
他不敢回家,生怕躺下睡死过去,明天早朝被人抬着进宫。于是顺脚拐向户部,打算把江南三州的户籍资料翻一遍,好让裴砚那边早点把试点细则定下来。只要事办完,天音不响,他就能安心睡觉。
库房在户部最里头,光线昏沉,一排排木架堆满卷宗,空气里飘着陈年纸张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林越摸黑找到对应柜子,抽出几本厚重册子往桌上一摊,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直冒金星。
他已经三天没睡整觉了。
眼皮重得像是挂了秤砣,手指翻页都打滑。他扶着桌角喘了口气,心想再撑半个时辰就行,结果手一软,差点栽进案卷堆里。
“你这是打算在户部扎根当盆栽?”
声音从背后传来,清淡却带刺。
林越猛地回头,看见沈知意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摞账册,眉头微蹙。她穿了身月白色短襦长裙,袖口挽起,腕上银镯轻晃,倒不像个富甲一方的商卿,倒像个亲自查账的掌柜。
“沈小姐?”他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能来?”她径直走过来,把账册放下,顺手拉开旁边一把矮凳,“我还以为你打算用命换政绩。”
“没……我没想拼命。”林越摆手,“我就想赶紧弄完回去睡觉。”
沈知意没理他,自顾倒了杯温茶递过来:“喝一口,别等晕倒了才想起来自己是肉长的。”
林越接过杯子,热气扑在脸上,总算找回点知觉。他小口啜着,茶水不烫不凉,正好提神。
“其实不用这么拼。”她说,“新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话是这么说。”林越苦笑,“可你们不知道,我要是不出声,天音可能又要响。到时候女帝问我‘你怎么又知道’,我总不能说‘因为我刚才心里骂了一句’吧?”
沈知意顿了下,随即笑出声:“所以你现在是在防着自己吐槽?”
“对!”林越点头如捣蒜,“我现在连‘好累啊’都不敢想,怕天音突然蹦一句‘天示:贤臣劳心,帝当怜惜’,那我真成戏精了。”
沈知意看着他歪斜的官帽、散开的衣领,还有眼底那层洗不掉的疲惫,忽然安静下来。
她默默起身,在书架间翻找片刻,抽出三本薄册放在他面前:“这是江南苏州、北境怀阳、西南夔州近三年的人口流动与税赋记录摘要,比那些厚本子好懂。”
林越眼睛一亮:“你早有准备?”
“路过听说你在查资料。”她语气平淡,“我知道你记性不好,熬夜更不行,就顺手调了简版。”
林越感激地点头:“沈小姐真是活菩萨。”
“这话你昨天在南市桥就说过了。”她瞥他一眼,“当时你还蹲在地上给人捡糖糕。”
林越挠头:“那是顺手……”
“顺手帮人,顺手救新政,顺手让天音替你说话。”她低声说,“你就没想过,别人会因为你这些‘顺手’,多看你一眼?”
林越愣住,嘴巴张了张,最后只憋出一句:“我就是想少点麻烦……”
“可你明明一直在揽麻烦。”她打断他,声音轻了些,“嘴上说着不想干,身体倒是挺诚实。”
林越低头继续翻册子,没接话。他确实不想惹事,可每次看到百姓因为政策乱套而受苦,心里就堵得慌。他以为自己只是怕背锅,后来才发现,原来也怕辜负那一声“天示”。
沈知意看他重新埋头抄录数据,笔尖抖得几乎写不成字,忍不住提醒:“慢点写,没人催你。”
“裴侍郎明早就要方案。”林越嘟囔,“我得赶在他焊炮台前把数据给齐。”
“你就不能请个书吏代笔?”
“不行。”他摇头,“这种事必须我自己核对。万一抄错一个数,下面人执行起来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沈知意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想起几天前在桥头看见的那一幕——他蹲在老妇人摊前,一边啃糖糕一边笑,眼角皱成一条缝,像个终于偷到油的小老鼠。
那时的轻松,此刻的沉重,竟都是同一个人。
她心头莫名一紧。
这个人怕麻烦、爱偷懒、总想着睡觉,可在关键时刻,却把自己卡在责任和逃避之间,硬生生熬出了血丝。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外间端了碟点心回来:“吃点东西再写。”
林越抬头:“公务重地,不准带零食。”
“这不是零食,是战略补给。”她把碟子推过去,“芝麻酥,你上次说爱吃。”
林越怔了怔:“你还记得?”
“我说过的话都记得。”她淡淡道,“你说的,我也懒得忘。”
林越咧嘴笑了下,伸手拿了一块。酥皮咔嚓裂开,芝麻香溢出来,他咬了一口,含糊道:“好吃。比宫里的点心实在。”
沈知意看着他吃得香,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弧度。
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在笑,立刻收敛表情,清了清嗓子:“我还有事,先走了。资料你慢慢看,缺什么随时让人去商行取。”
“谢了啊。”林越头也不抬,“改天请你吃面。”
“你请得起吗?”她丢下一句,转身离开。
走出户部门口,阳光照在脸上,她抬手遮了遮,脚步却慢了下来。
马车早已候着,她却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原地,望着户部那扇半开的门。
片刻后,她撩袍登车,掀开随身小册准备核对账目,笔尖刚落,纸上却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轮廓——男人打着哈欠,帽子快滑到鼻尖,手里还攥着半块芝麻酥。
她愣住,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
随即合上册子,低声道:“我这是疯了?竟被一个咸鱼参议搅了心神。”
可她没有扔掉那页纸。
反而将它折了个角,夹进册子深处。
车轮启动,她靠在车厢里,闭眼回想林越方才的模样。他说话时手抖,写字时皱眉,连吃块点心都像在完成KpI,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让整个朝廷跟着他的情绪转。
她忽然明白,自己之所以开始在意他是不是吃饱、有没有睡好,并不是因为他多厉害,而是因为他明明可以装傻到底,却一次次选择在沉默中扛起不该他扛的东西。
“他怕麻烦……”她喃喃,“可他从来没真的躲开过。”
外面街市喧闹,车轮碾过青石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
她睁开眼,对车夫道:“去一趟商会,把苏州、怀阳、夔州近三个月的商税流水、米价波动、货物流量全调出来,加急整理。”
车夫应声而去。
她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绣线。
那个人想睡觉,那就让他睡个安稳觉。
至少有人,愿意替他多睁一会儿眼。
与此同时,林越终于把最后一行数字抄完,揉着太阳穴站起身。他打算回府补觉,可走到门口又停下——明日议事流程还没理清,万一女帝突然发问,他总不能当场打呼。
于是转身走向政事堂偏厅,寻了个角落案几,铺开纸笔准备梳理要点。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他撑着下巴,眼皮一点点往下坠。
烛火摇曳,映着他歪斜的身影。
他迷迷糊糊地想:
等这事结束,一定要睡够十二个时辰……
头一点,笔掉落,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他趴在桌上,呼吸渐稳。
窗外,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