阗天城的西市深处,一个连招牌都没有,只在门口挂着一串风干兽骨作为标记的破旧铺子------“老胡炼器铺”。
铺子内部光线昏暗,充斥着金属灼烧、兽油和汗液混合的怪异气味。一个膀大腰圆、围着脏污皮围裙的老者正叼着烟杆,眯着眼敲打着一柄断裂的剑胚,对进来的韩元昊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铺子一角,堆满了各种残缺的法器碎片、未经处理的低级矿石和妖兽材料,几乎无处下脚。
而在另一侧靠墙的位置,一个身影正蹲在地上,专注地处理着一面布满裂纹的圆盾。
那是个看去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形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色短褂。他面容普通,肤色因缺乏灵气滋养而显得有些晦暗,唯有一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虽然沾染了不少油污和金属碎屑,但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
他正用一柄特制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在盾牌内壁铭刻着修复阵纹。指尖有微弱的火灵力流转,控制着刻刀的走向与力度,使得那原本黯淡、断裂的灵纹,正一点点被重新连接、激活。他的神情极其专注,眉头微微蹙起,嘴唇紧抿,仿佛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面破损的盾牌。
韩元昊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如同其他前来修理法器的散修一样,在一旁随意地看着货架上那些粗劣的法器半成品,神识却如同无形的蛛丝,悄然笼罩在那个青年身上。
修为……炼气六层。气息有些虚浮,显然是资源匮乏,根基不算太稳。但那股操控火灵力的精细度,以及对阵纹结构的理解,却远超寻常的练气期散修,甚至比一些筑基期的普通炼器师还要老道。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天赋,以及对炼器一道真正的热爱与专注,绝非单纯靠资源堆砌所能达到。
更重要的是,韩元昊强大的神识,能模糊地感知到,这青年平静专注的外表下,隐藏着一股极深的、如同冰封火山般的……郁气与恨意。那并非针对眼前的工作,而是沉淀在骨子里,几乎成为了他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喂,小子,那面‘厚土盾’搞好了没有?客人催得紧!”叼着烟杆的老胡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嗓子,声音沙哑。
蹲在地上的青年——林枫,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低声应道:“快了,胡老。最后三道‘固元纹’,再有一炷香就好。”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但仔细听,却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麻木。
“快点!磨磨蹭蹭的,这点活儿都干了一天了!”老胡不耐烦地嘟囔着,“修好这面破盾,给你三块灵石,爱要不要。”
三块下品灵石,修复一面蕴含基础防御阵法的盾牌,这价格近乎剥削。但林枫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争辩,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几分,指尖的火灵力稳定依旧。
韩元昊心中微动。能忍受如此盘剥,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就是有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
他没有打扰,直到林枫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阵纹的勾勒。那面原本灵光黯淡的厚土盾,表面泛起一层微弱的黄光,虽然远不及完好之时,但基本的防御功能算是恢复了。
林枫轻轻吐出一口气,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将盾牌递给老胡检查。
老胡随意用神识扫了一下,撇撇嘴,丢过来三块颜色暗淡、灵气稀薄的下品灵石:“拿去。明天早点来,还有一批‘青钢剑’要开刃,妈的,现在好的剑胚都贵……”
林枫默默接过那三块灵石,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灵石小心地放入怀中,然后开始收拾自己那套简陋的工具——几把磨损严重的刻刀,一小罐劣质的导灵粉末,仅此而已。
就在这时,铺子外传来一阵喧哗。三名穿着统一制式青色法衣、袖口绣着一柄小锤标志的修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一人是个三角眼、面色倨傲的壮汉,修为在炼气八层左右。
“胡老鬼,这个月的‘场地费’,该交了吧?”三角眼修士一脚踢开挡路的几块废铁,大大咧咧地说道。
老胡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连忙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小布袋递过去:“哎哟,是王师兄啊,早就准备好了,十块灵石,您点点。”
那王师兄接过布袋,掂量了一下,冷哼一声:“算你识相。”他目光在铺子里一扫,落在了正准备离开的林枫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哟,这不是林大少爷吗?怎么,还在这种破烂地方,干这种下贱活儿呢?”
林枫的身体瞬间僵硬,收拾工具的动作停了下来,背对着众人,看不清表情,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紧紧握成了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老胡见状,连忙打圆场:“王师兄,您说笑了,小林他就是个干杂活的……”
“杂活?”王师兄嗤笑一声,走到林枫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林少爷,你们林家当初不是挺硬气吗?说什么祖传的‘赤焰矿脉’绝不外卖?怎么,现在矿脉成了我们百炼宗的,你这林家最后的种,反倒要靠着我们百炼宗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残渣过活了?”
他身后的两名跟班也发出哄笑声。
“听说你爹临死前,还指着我们司徒长老的鼻子骂?真是不知死活!”
“啧啧,可惜了,当初要是乖乖把矿脉交出来,说不定还能留条活路,给你在宗里找个扫地的活儿干干呢!”
刻薄的话语如同毒针,一根根刺向林枫。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呼吸变得粗重,那股压抑的恨意几乎要冲破冰层。韩元昊能清晰地“听”到他牙齿紧咬发出的咯咯声,以及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失控的怒火。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动手。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要走了。”
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
王师兄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忍耐,但也觉得无趣,啐了一口:“没种的废物!跟你那死鬼老爹一样,不识抬举!我们走!”
三人拿着灵石,扬长而去。
铺子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老胡无奈的叹息声,以及林枫沉重得仿佛拉风箱般的呼吸。
良久,林枫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血痕。他默默地背起那个破旧的工具袋,低着头,一步步向外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
韩元昊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深邃。
背景干净?林家遗孤,与百炼宗有灭门之恨,再无牵连。
心性坚韧?背负血海深仇,隐忍至今,于最污浊之地挣扎求存,面对羞辱却能强压滔天怒火,这份心性,绝非寻常。
炼器基础?方才那手修复阵纹的功夫,已显露出不凡天赋与扎实根基,远胜同侪。
对百炼宗不满?这已不是不满,而是不死不休的血仇。
四条标准,此人几乎完美契合。
韩元昊没有立刻跟上去,他如同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又在老胡的铺子里逗留了片刻,随意问了问几件废铁的价格,这才慢悠悠地离开。
出了铺子,他神识悄然锁定了前方那个踽踽独行的消瘦背影。
林枫没有在西市过多停留,他穿过一片废墟,来到靠近城墙根的一处极其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个半塌的窝棚,用几块破烂的兽皮和木板勉强遮挡风雨,便是他的容身之处。
他钻进窝棚,许久没有动静。
韩元昊隐身于远处一截断裂的巨柱之后,如同暗夜中的磐石,静静等待着。
夜色渐深,寒风刮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声音。西市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一些角落里隐约传来的、属于底层挣扎者的微弱呻吟与叹息。
终于,那窝棚里,传来了一阵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仇恨与……绝望。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压抑的哭声,比任何咆哮都更能说明他内心承受的煎熬。
韩元昊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知道,此刻的林枫,正处于意志最薄弱、也最容易被触动的时刻。但他依旧没有现身。
他在等。
等到那哭声渐渐低弱,最终化为死寂。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窝棚的破帘被掀开,林枫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已看不出泪痕,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以及那双在夜色中,燃烧着幽幽火焰的眸子。
他没有再停留,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阗天城外那片荒芜的、布满了战争创伤的野地走去。
韩元昊悄然跟上。
林枫的目的地,是一处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坡。土坡上,立着几个简陋的、连名字都没有的木牌。这里是无名者的乱葬岗,也是许多像他一样,在战争中失去一切、无人收殓的亡魂最后的归宿。
他在其中一个木牌前停下,缓缓跪了下来。从怀中取出那三块刚刚到手、还带着体温的灵石,小心翼翼地放在木牌前。然后又取出一个干硬的窝头,轻轻放下。
“……爹,娘,小妹……”他的声音在夜风中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刻骨的悲伤,“……对不起,儿子没用……还没能给你们报仇……连块像样的碑……都立不起……”
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再也没有流泪。
“百炼宗……司徒桀……赵坤……那些害死你们的人……我都记着……一个都不会忘……”他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坚定,如同宣誓,“我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夜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仿佛亡魂的回应。
韩元昊站在远处的阴影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当林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近那片熟悉的废墟时,猛然察觉到前方有人,立刻警惕地停下脚步,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只有一柄用来防身的、凡铁打造的短匕。
月光勉强照亮了来人的轮廓,灰色的旧法衣,普通的面容。
是白天在胡老铺子里见过的那个散修。
“你是谁?”林枫的声音带着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此刻如同惊弓之鸟,对任何接近的人都充满怀疑。
韩元昊看着他,没有释放灵压,只是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道:“我看到了白天在老胡铺子里的事。”
林枫身体一僵,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充满敌意:“你想做什么?看笑话?还是百炼宗派你来……”
“我与百炼宗,并非一路。”韩元昊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我姓墨,对炼器之道,略有研究。白天见你修复那面厚土盾,手法精妙,尤其是最后那三道‘固元纹’的连接处,以‘螺旋灵嵌’之术替代常规的‘直线对接’,使得灵力流转更为顺畅,盾体结构也更稳固。这等巧思,在一个练气六层的散修身上见到,实在令人惊讶。”
林枫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是嘲讽,不是威胁,而是……专业的点评和赞赏?这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况都要出乎意料。
“你……你看得懂?”林枫下意识地问出口,随即又觉得自己问得愚蠢,对方既然能点出“螺旋灵嵌”这种不算普及的技巧,显然是懂行的。
“略知一二。”韩元昊微微颔首,“以你的手艺,不该埋没在西市那种地方,被老胡那种人盘剥。”
林枫沉默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那又如何?这阗天城,哪里有我林枫的容身之处?除了百炼宗,还有谁敢用我?”
“未必没有。”韩元昊向前走了一步,月光照亮了他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眸子,“就看你……敢不敢选,愿不愿意……赌一把。”
林枫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以及一种……仿佛能吞噬一切黑暗的深邃。
他心跳莫名加速,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绝非普通的散修。
“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韩元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想报仇吗?向百炼宗,向司徒桀,向所有害你林家之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枫的心头。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缩,几乎是嘶哑着低吼:“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林家,知道赤焰矿脉,知道那场‘意外’的大火。”韩元昊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林枫最深的伤口上,“我还知道,你忍辱负重,活到今天,为的是什么。”
林枫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拼命,又仿佛随时会崩溃。
“不用紧张。”韩元昊语气放缓,“我说了,我与百炼宗,并非一路。恰恰相反,他们……也是我的麻烦。”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终的诱饵,或者说,指明了那条林枫梦寐以求却求之无门的道路: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让你接近仇人,积蓄力量,最终得偿所愿的机会。”
“但这条路,很危险,比你躲在西市苟活要危险千百倍。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现在,选择权在你。”
韩元昊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决定。夜风吹动他灰色的衣角,猎猎作响,在这死寂的乱葬岗边缘,营造出一种无比压抑而凝重的氛围。
林枫站在那里,脸色在月光下变幻不定。仇恨、恐惧、犹豫、挣扎……无数种情绪在他眼中激烈交锋。
回家那条通往窝棚的、充满绝望的路?
还是……踏上眼前这条未知的、布满荆棘却可能通向复仇的险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许久,许久。
林枫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充满麻木和绝望的眼睛里,此刻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他看着韩元昊,一字一句地,用尽全身力气问道:
“我……需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