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京师重重包裹。郑彦几乎是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到稽核文牍处值房的后巷。他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脚步声都像是在向整个黑暗宣告他的行踪。冷风灌进领口,他却觉得浑身燥热,冷汗却一层层地冒。
值房里还亮着灯,昏黄的光晕从窗纸透出,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像是一盏孤悬的、随时可能被吹灭的灯笼。
郑彦没有走正门,他绕到侧面,用手指关节极轻、极快地叩击窗棂,那是他与里面约定的紧急信号。
窗户很快被拉开一条缝,露出吴愣子警惕的脸。看到是郑彦,他愣了一下,随即压低嗓门:郑大人?这么晚…
出事了,快,我要见沈大人!郑彦的声音嘶哑,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吴愣子见他神色惊惶,不敢怠慢,立刻侧身让他翻窗而入。
值房内,沈涵并未歇息,正就着油灯翻阅周算盘新核算出的木材数据册。赵四在一旁整理文书。见到郑彦如此狼狈地闯入,两人都吃了一惊。
沈涵放下册子,目光锐利:郑彦?何事惊慌?
大人!郑彦扑到案前,也顾不得礼仪,将那份冰冷的请料单副本从怀里掏出来,摊在沈涵面前,手指因恐惧而微微痉挛。是武库…武库的兵架修缮…单据有问题!大问题!
他语无伦次,急促地将自己的发现和可怕的推测说了出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困兽的喘息。
…物料远超所需,规格奇特,若流出去,稍作改制,便是…便是违禁之物!大人,这不是贪墨,这是资敌!是冲着我们来的!他们想让我们死!
沈涵的脸色在灯光下瞬间变得凝重。他拿起那份单据,目光迅速扫过每一项物料名称和数量,越看,眼神越是冰冷。周算盘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拿起算盘飞快地验算着郑彦的猜测,算珠碰撞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数目对得上。周算盘抬起头,琉璃片后的眼睛闪着冷光,若按民间改制损耗计,这批料,足以打造五十副强弓硬弩的核心构件,或百把腰刀的胚子。
值房里一片死寂。炭火盆里哔剥一声轻响,炸起几点火星。
赵四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吴愣子握紧了腰刀柄,眼神凶狠地扫向窗外,仿佛黑暗中潜伏着无数敌人。
沈涵放下单据,手指在冰冷的纸张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他没有看郑彦,目光投向跳跃的灯焰,仿佛在穿透这黑暗,看清背后编织罗网的黑手。
胡惟庸…还是他手下其他人?动作好快,好毒辣。王弼刚倒,新的杀招就来了。而且这一次,不再是官场倾轧的阴招,而是直指谋逆大罪的绝杀陷阱!
郑彦的发现,是救命稻草,也是催命符。他们知道了,便再无退路。
你做得很好,郑彦。沈涵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此事,还有谁知?
没…没有了!郑彦连忙道,下官不敢声张,立刻就来寻大人了!
沈涵点点头:此事,到此为止,绝不可再对第四人言。那份原始单据,你如何处置?
原件…原件还在司里存档,下官不敢擅动,只偷偷誊抄了这份…
很好。明日你如常去衙门,对此事装作毫不知情。那份原件,不要动它,但要确保它还在原处。沈涵的指令清晰而冷静。
大人!吴愣子急了,这等赃证,还不立刻拿去禀告皇上,或是交给锦衣卫?
交给谁?沈涵抬眼看他,目光如刀,交给可能早已被买通的某个环节?还是打草惊蛇,让背后之人立刻销毁所有证据,反咬我们一口诬告?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值房里踱了两步。灯影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们想用程序杀人,我们便用程序破局。他们留下这单据,是陷阱,也是机会。这或许是我们能抓住的,最直接的线索。
他停下脚步,看向周算盘和赵四:算盘,你立刻根据这份物料清单,反向推算,它们最可能流向京畿哪些类型的作坊,列出名单。赵四,你查阅近期所有与武库、军器制办相关的文书流程,找出所有经手过类似物料的环节和人员,尤其是可能与这份单据产生关联的。
最后,他看向郑彦,眼神深邃:郑彦,你要稳住。明日之后,你会成为他们的重点目标。无论发生什么,遭遇何种试探或压力,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切,有我。
郑彦看着沈涵平静却坚毅的面容,狂跳的心似乎稍稍落回实处一些。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涵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他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对无形的对手说话。
他们想快刀斩乱麻,我们便偏要抽丝剥茧。
看看最后,是谁先找到谁的七寸。
风声呜咽,像是无数鬼魂在暗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