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并未立刻动笔撰写那份关于“实效”与“虚文”的奏疏。他深知,在当前的敏感时刻,任何从稽核处,尤其是从他沈涵手中直接递出的、涉及吏治根本的建言,都极易被过度解读,甚至可能被对手扭曲为“心怀怨望”、“借题发挥”的攻讦之器。他需要一层屏障,一个能在前方吸引火力、又能准确传递他意图的传声筒。
都察院那位年轻的御史,江远,再次进入了他的视野。
江远此人,科举出身,素有清名,却因性格耿介、不善钻营,在都察院中并不得志,空有一腔“激浊扬清”的热血,却苦于找不到足以震动朝野的靶子。前次沈涵“无意”间透露的那些指向模糊却引人疑窦的漕运数据片段,已让江远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兴奋不已,虽然后来因沈涵的沉寂而暂时按捺,但那颗想要建功立业、搏个“铁面”名声的心,却从未冷却。
沈涵没有直接去见江远,那太着痕迹。他通过一个绝对可靠、且与江远有同乡之谊的中间人,在一次看似偶然的茶聚中,将一些“想法”和“见闻”,以闲谈的方式,传递了过去。这些“想法”并未涉及具体的淮西或那个名字,而是围绕“地方考成,往往重虚文而轻实效,譬如仓廪储备,账册记录充盈,实地核查却未必如此,此等积弊,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展开,并“随口”举了几个似是而非、地域模糊的例子,其中巧妙夹杂了关于粮仓核查不易、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等难点。
这些信息,如同在干涸的柴堆旁划亮了一根火柴。江远本就对官场积弊深恶痛绝,闻听此言,尤其是其中隐含的“地方势力阻挠核查”的暗示,顿时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大做文章的切入点。他渴望的,正是一个能彰显其不畏强权、勇于任事形象的机会。
几天后,一份由监察御史江远署名、措辞激烈的奏疏,便通过通政司,呈递到了御前。
奏疏的核心,便是弹劾某些地方官员在仓廪储备、钱粮支用等方面,欺上瞒下,账实不符,并直言此类弊病根源在于考成之法重“虚文”而轻“实效”,使得官员热衷于在账册上做文章,而非致力于民生实事。他恳请陛下申饬有司,强化对地方仓储、工程的实地核查,并建议将“实效”作为考成的重要标准,对欺瞒者施以重典。
奏疏中,江远并未明确指出具体地域或官员,但其引用的几个“风闻”事例,其模糊指向,却足以让有心人,尤其是那些心中有鬼之人,产生丰富的联想。
这份奏疏,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顿时在朝堂上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支持者认为江远所言切中时弊,考成之法确需革新;反对者则斥其“以风闻奏事”、“危言耸听”、“扰乱地方”;更多则是持观望态度,冷眼旁观。
然而,在这片议论声中,最感到刺痛的,自然是那些与淮西、与漕运、与“永丰仓”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利益集团。江远奏疏中虽未明言,但“仓廪储备”、“账实不符”、“地方势力”这些字眼,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们最敏感的神经上。他们无法确定,这究竟是江远这个“愣头青”自己的突发奇想,还是背后有人指使,甚至是更高层面释放出的某种信号?
一时间,某些相关衙门和府县,开始手忙脚乱地“自查自纠”,修补可能存在的漏洞,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沈涵在稽核处公廨,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江远的奏疏,完全符合他的预期,成功地将“核查仓廪”、“注重实效”的议题抛了出来,吸引了大部分的火力和注意力。对手的应对,也印证了他们内心的虚弱与恐慌。
但这还不够。这仅仅是投石问路,试探出了水下的礁石大致分布。接下来,他需要让这颗“石头”激起更大的浪花,至少,要能让那深居宫中的“观潮者”,看清这水面下的暗流究竟涌向何方。
他再次铺开了那份关于《考成新法》疏的草稿。这一次,他不再犹豫,开始奋笔疾书。他要写一份比江远那份更系统、更全面、也更具操作性的奏疏,将“持正守静”、“数据核验”、“流程标准化”、“实效导向”等稽核处的核心理念,融入对考成之法的革新建议之中。
这份奏疏,将是他对皇帝“放一放”态度的回应,也是他在这盘僵局中,主动落下的一子。他要告诉陛下,他沈涵没有退缩,没有放弃,他只是在积蓄力量,磨砺刀锋,并且,已经找到了或许可以破开坚冰的方向。
他写得极其认真,引经据典,数据翔实,逻辑严密,既展现了锐意革新的魄力,又充分考虑了推行的难度与步骤,力求无可指摘。他要在道理上站住脚,在策略上显出老成,让任何人都难以从奏疏本身找到攻击的理由。
至于奏疏递上去后,会引发怎样的风暴,他已无法顾及。
就在沈涵埋头疾书之时,皇宫大内,乾清宫西暖阁。
朱元璋将江远那份奏疏随手扔在御案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对侍立在旁的太子朱标道:“看到了?有人坐不住了。”
朱标躬身道:“父皇,江御史所言,虽有些激进,但提及的虚文积弊,确也存在。只是……此时上此奏疏,恐易引人联想。”
“联想?”朱元璋哼了一声,“咱看不是联想,是有人想借这把刀,搅混水,看看能不能摸到鱼。”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沈涵这小子,倒是沉得住气。让个愣头青在前面冲,自己躲在后面写锦绣文章。他那份《考成新法》的条陈,也该写得差不多了吧?”
朱标心中微惊,父皇对稽核处的动向,果然了如指掌。
“标儿,”朱元璋忽然问道,“你说,沈涵这步棋,是想自保,还是想……以进为退?”
朱标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儿臣以为,沈涵此举,既有自保之意,不愿直接立于风口浪尖;亦有试探之心,想借此观察朝野反应,尤其是……父皇您的态度。其最终目的,恐怕还是想推动他的稽核新政,只是换了种更迂回的方式。”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淮西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朱标神色一凛,低声道:“据报,近日有几批身份不明的商队进入凤阳地界,与当地几家大商号往来频繁。另外,永丰仓的守备,似乎也比往常森严了些。”
朱元璋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盯上猎物的苍鹰。
“鱼,开始慌了。”他冷冷道,“就看这投石问路的人,下一步,敢不敢真的下水了。”
暖阁内,炭火无声燃烧,映照着帝王深沉难测的脸庞。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问答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