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归来的兴奋与见闻分享,并未能立刻转化为合作社上下的共识与动力,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高速发展下被掩盖的深层问题。王老蔫汇报的“茶几腿事件”,仅仅是冰山一角。陈山河深知,若不及时“刮骨疗毒”,南国取回的“真经”,很可能沦为空中楼阁。
接下来的几天,陈山河没有急于推进新项目,而是带着石根、李杏枝,像过筛子一样,对合作社进行了一次全面、细致的“体检”。结果,触目惊心。
问题一:质量标准的“弹性”与执行疲软。
抽查发现,不仅是马永贵那批茶几腿,近期完成的几批零散订单中,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差不多”现象。榫卯配合稍松、打磨不够精细、漆面有微小颗粒……问题都不大,不影响基本使用,但距离郑怀古和出口订单的“零瑕疵”标准,相去甚远。究其原因,一是部分老师傅凭经验办事,对白纸黑字的新标准心存抵触或理解不到位;二是生产压力大,为赶工期,质检环节有时流于形式。
问题二:物料管理的粗放与浪费。
新厂房物料区看似整齐,但账物不符严重。李杏枝盘库发现,一批价格不菲的特种砂纸和环保漆损耗率异常高,边角料堆积如山却无人管理。王老蔫的采购记录不全,部分辅料来源不清。反映出成本控制意识薄弱,精细化管理缺失。
问题三:流程执行的“断点”与责任模糊。
“生产指令单”制度虽已建立,但执行中常出现“特殊情况”口头交代,导致工序衔接出问题。比如,一批抽屉侧板因前道工序标注不清,尺寸做错,连带导致后道工序全部返工,责任却难以追溯,互相推诿。
问题四:新老观念的冲突与隔阂。
以赵小满为代表的年轻骨干,积极拥护新章程、新标准,但在推行中方法简单,容易与老师傅发生冲突。而部分老师傅则觉得年轻人“瞎讲究”、“不尊重老经验”,工作积极性受挫。新老之间,缺乏有效的沟通桥梁。
面对这些沉疴痼疾,陈山河意识到,光靠开会强调、个别批评,已无济于事。必须下猛药,动真格。
他再次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这次会议的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陈山河没有发火,而是将几天来查出的问题,一件件、一桩桩,摆在桌面上,数据翔实,证据确凿。
“……马师傅的茶几腿,公差超了0.15毫米,按新规,该批次全部返工,扣罚当月质量奖。”
“……特种砂纸,账面领用100张,实际成品消耗折算仅需60张,损耗异常,采购和仓库管理各担其责,扣罚。”
“……抽屉侧板批量返工,损失工时材料折合xx元,前道划线员、班组长、质检员,按责任比例分摊赔偿。”
每宣布一项处理决定,台下就安静一分。以往和稀泥、讲人情的情况,被彻底打破。被点名的社员,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同志们!”陈山河声音沉痛,“这些问题,打的是咱‘北匠’的脸!砸的是咱好不容易立起来的牌子!香港的客户,为啥给咱高价?买的就是咱这份别人没有的‘认真’!咱自己都不拿规矩当回事,凭什么让人家相信咱?”
他话锋一转,语气坚定:“今天,咱们不是要处分谁,是要救咱自己!从今天起,立几条死规矩!”
1. 直接一票否决。 设立“质量红线”,任何产品,只要不符合出口标准,一律不得出厂,谁放行谁负责。成立由郑怀古、石根、赵小满组成的“质量仲裁小组”,争议问题,小组裁定为最终标准。
2. 流程铁律。 生产必须凭“指令单”,任何口头变更无效。建立“工序交接签字”制度,上道工序不合格,下道工序有权拒收。责任清晰,追溯到底。
3. 成本核算到人。 李杏枝建立更精细的成本核算体系,将物料消耗、工时与班组、个人绩效挂钩,浪费必罚,节约有奖。
4. 建立“师徒结对”与“技术研讨会”。 强制要求老师傅与年轻骨干结对,既传技艺,也学新规。定期召开技术研讨会,新老同台,就具体技术问题、标准理解进行辩论、示范,求同存异,共同提高。
会后,陈山河又单独找马永贵等几位老师傅谈心,肯定他们过去的贡献,但也明确指出,合作社要发展,老经验必须与新规矩结合,不能成为绊脚石。同时,他也告诫赵小满等年轻人,要尊重老师傅,注意工作方法。
“刮骨疗毒”的过程是痛苦的。车间里一度气氛紧张,效率似乎有所下降。但渐渐地,变化开始显现。物料领取变得有序,浪费减少了;工序交接时,签字认真了;遇到质量问题,争吵少了,一起研究解决的多了。郑怀古带着“仲裁小组”频繁出现在车间,他们的裁定,成了不可动摇的“铁律”。
一周后,当第一批严格按照新标准生产、准备发往德国的客厅茶几组件,通过最终检验时,整个车间爆发出由衷的掌声。这套组件,榫卯严密如初,漆面温润如玉,细节无可挑剔。
郑怀古抚摸着光洁的茶几面,对身边的陈山河低声道:“这遍‘刀子’……挨得值。”
陈山河重重地点了点头。逆袭的路上,最难的改革,是向自身的惰性和积习开刀。这场“刮骨疗毒”,清除了合作社肌体上的脓疮,确立了规矩的权威,为新战略的实施,扫清了最大的内部障碍。痛过之后,“北匠”这棵大树,才能长得更直,更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