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八年·秋·长安东宫:
秋日的长安,天高云淡,本该是收获与喜庆的季节。然而,东宫之内,却笼罩着一层比霜寒更冷的凝重气氛。
太子刘进独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积如山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卷卷来自大司农寺、少府以及西域都护府的账目简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数字上,仿佛要将它们看穿。
“西域道驰道修筑,迄今已完成约九千里…”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进度,百万民夫一季的辛劳初见成效。
然而,紧随其后的数字,却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一切喜悦:
“累计耗用黄金:五十一万七千余斤。”
“累计耗用粮草:三百九十八万担。”
“五十一万斤黄金…四百万担粮草…”刘进喃喃自语,声音干涩,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知道修路移民耗费巨大,却没想到竟巨大到如此地步!这几乎掏空了去年从豪强那里“捐输”而来的大部分财富,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动用到帝国的日常税收和储备。
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幅景象:在上百万民夫辛勤劳作的同时,帝国的财富如同奔流的江河,以惊人的速度涌入西域那片广袤的土地,然后…仿佛被无底洞吞噬般消失不见。
他完全能理解为何消耗如此之巨。父皇严令,绝不允许克扣民夫口粮饷钱,违者重处。
那些从事开山、采石、夯土等重体力劳动的民夫,一人一日便能消耗数斤粟米,上百万人,每日的消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更不用说那些需要长途转运的损耗,雇佣工匠、购买工具、烧制石灰、开采石料…每一项都需要海量的金钱和物资支撑。
而这,还仅仅是修路的开销!另一边,规模同样浩大的移民实边工程,其花费更是只多不少。安置一户移民所需的种子、农具、牲畜、口粮直至其自给自足,又是一笔难以计算的投入。
漠北、西海、西域三线并进,如同三张巨大的、贪婪的嘴,在疯狂吞噬着帝国的元气。
“父皇啊父皇…”刘进痛苦地揉了揉眉心,“您这哪里是在经营西域,您这是在…是在用黄金铺路,用粮草填海啊!”
巨大的财政亏空,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作为监国太子,处理国家财政是他的核心职责之一。如今国库即将见底,接下来的工程款项、移民经费、西域驻军的粮饷…从何而来?
几个选项在他脑中飞快闪过,又被他一一否定:
让父皇停止修路和移民?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掐灭了。他深知父皇的战略意图和坚定决心。这是“帝国千秋大业”,是奠定万世基业的壮举,父皇绝不可能半途而废。
自己去劝谏,非但无用,反而可能被视为怯懦、短视,不堪大任。
增加天下百姓的赋税?
此举或可解一时之急,但无疑是竭泽而渔。如今工程已让民间负担沉重,再加赋税,恐生民变。而且以父皇的性子,他宁可掏空国库,也绝不会同意用这种盘剥百姓的方式来满足他的雄心。
再次向郡国豪强、巨商勋贵开刀?
想到这个,刘进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去年那场“捐输”,几乎已经将天下豪强刮了一层皮,积怨已深。
他们再富,也经不起这样连续不断的榨取。更何况,许多豪强与朝中官员、甚至宗室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逼得太急,恐生内乱。哪里还有那么多油水可刮?就算有,恐怕也得像上次一样,依靠绣衣卫罗织罪名去强取豪夺,那帝国成什么了?与强盗何异?
思前想后,刘进发现自己竟束手无策。任何一个选项,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难以承受的后果。他感觉自己被夹在了父皇的宏图伟业与帝国的现实困境之间,进退维谷。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作为储君,在一位意志无比强大、且功高盖世的皇帝父亲面前,自己是何等的渺小和被动。父皇画下了波澜壮阔的蓝图,却将筹措颜料和画布的巨大难题,留给了自己。
最终,刘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赌气的无奈表情。他提起笔,在一份空白的奏疏上开始书写。
他没有提出任何解决方案,只是将大司农寺和少府呈报的、触目惊心的财政亏空数据,原原本本、不加任何修饰地抄录其上。
在奏疏的末尾,他极其简单地写了一句:
“儿臣才疏学浅,国库事大,不敢擅专。所有账目明细在此,恭请父皇圣裁。”
写罢,他用了太子印玺,吩咐内侍:“八百里加急,送往贵山城行在,呈交陛下。”
他选择了最“聪明”也最无奈的做法——将麻烦,原封不动地踢回给那位制定了一切计划的皇帝本人。
“父皇,您想看到的盛世,您想打造的千秋基业…钱从哪里来,您自己想办法吧。儿子…实在是没办法了。”
刘进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喃喃自语。他很好奇,面对这样一个几乎无解的财政死局,他那几乎无所不能的父皇,这次又能变出怎样的魔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