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八年·秋·贵山城行宫:
贵山城的秋意,比长安更添几分肃杀。行宫书房内,炭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刘据眉宇间的凝重。他刚刚看完了太子刘进那封近乎“摆烂”的奏报,上面罗列的巨额财政亏空数字,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在他的心头。
他确实没料到消耗会如此巨大,犹如无底洞般吞噬着帝国的财富。太子的担忧他理解,提出的那些困难也句句在理。但理解归理解,让他因此停下西进移民和修筑驰道的脚步?绝无可能。
“去把皇孙叫来。”刘据放下奏报,对侍立的宦官吩咐道。
不久,时年十七岁的刘病已应召而来。他身姿挺拔,眉目间既有其祖父的英气,又带着一丝经军旅历练后的沉稳。
他原本在赵充国军中“监军”,赵充国西进后,刘据便将他留在了身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显然有深意在其中。
“孙儿拜见皇祖父。”刘病已行礼如仪。
刘据没有寒暄,直接将那封写满亏空数字的奏报推到他面前:“进儿送来的,看看吧。修路移民,耗费远超预期,国库即将见底。你父我们的太子爷觉得无计可施,把难题推回给朕了。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刘病已微微一怔,没想到皇祖父会问他如此重大的国事。他深吸一口气,恭敬地拿起奏报,仔细阅读起来。越看,他的脸色也越是凝重。那庞大的数字背后,是帝国沉重的喘息。
书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刘据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孙子。他看到刘病已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划动,显然在飞速思考。
约莫一炷香后,刘病已缓缓抬起头,目光中虽然仍有凝重,却多了一份属于年轻人的锐气和尝试破局的勇气。
“皇祖父,”他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孙儿愚见,或有两策,可暂解燃眉之急,助皇祖父渡过此关。”
“讲。”刘据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第一策,名为‘以战养战,以工代赈’之深化,或可称为‘特许专卖与借贷募资’。”
刘病已组织着语言,“修路移民,耗资巨大,然其本身亦能产生巨大收益,只是收益滞后。朝廷或可提前将这些未来收益‘变现’。”
“其一,特许专卖。驰道修通后,沿途驿站、货栈、乃至特定区域的矿产、林木开采权,皆是巨大利益。朝廷可提前将这些‘特许经营权’,拍卖或抵押给国内大商贾甚至西域胡商。价高者得,允许其经营十年、二十年,朝廷收取巨额特许费用或分成。如此,可立刻获得一大笔现钱,而将未来的部分收益让渡出去。”
“其二,发行‘建设借贷’。” 这个词有些新颖,刘病已解释道,“即由朝廷出具凭证,承诺在一定期限(如三年、五年)后,连本带利偿还。面向天下富户、商号甚至官员募资,言明此资金专用于西域驰道建设,以未来西域增加的税收和国有屯田收入作为偿还担保。许以略高于市面借贷之利息。如此,可将民间散碎之财,汇聚成河,供朝廷调用。此乃借鸡生蛋之法。”
刘据眼中精光一闪。这孙子提出的办法,确实跳出了单纯加税或掠夺的思维,带有一种金融创新的意味。虽然操作起来复杂,且有风险?,但不失为一个思路。
“那第二策呢?”刘据追问。
“第二策,乃是‘内部挖潜,严查贪腐,效率革新’。”
刘病已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如此巨大的工程,耗费远超预期,除工程本身艰难外,孙儿恐其中亦有贪墨、浪费、效率低下之弊。百万民夫,管理何其难?各级官吏、工头,层层经手,克扣粮饷、以次充好、虚报损耗、怠工延宕…恐不在少数。”
“孙儿建议,皇祖父可派遣绝对心腹重臣如绣衣卫中的能吏,组成数个巡查御史团,分赴各段工地,明察暗访。不查工程进度,专查钱粮账目、物资消耗、工效实情!赋予其临机决断之权,凡查出贪墨、浪费、渎职者,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家产抄没充公!以此雷霆手段,一是追回部分损失,杀一儆百;二是震慑宵小,大大提高钱粮使用效率和工程进度。进度加快,本身便是节省开支。”
“同时,可重赏提出改良工艺、节省材料的工匠民夫。例如,有无更便捷的烧石灰法?有无更坚固的筑路配方?集思广益,或能降低些许成本,聚沙成塔,亦甚可观。”
刘病已说完,恭敬地垂下头:“孙儿浅见,皆是纸上谈兵,是否可行,还需皇祖父圣裁。”
刘据看着自己年轻的孙子,良久,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这笑容中有欣慰,有惊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好…好一个‘特许专卖’与‘建设借贷’!好一个‘严查贪腐’与‘效率革新’!”刘据站起身,走到刘病已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病已,你比你父亲…更有胆魄,也更敢想敢为。虽略显稚嫩,其中风险亦不容小觑,但确是为朕打开了新的思路。”
刘据意识到,自己这个孙子,或许天生就有着应对复杂局面的急智和敢于打破常规的魄力。太子的做法是守成之君的谨慎,而刘病已的思路,则带有一丝开拓之主的冒险和机变。
“你的建议,朕会仔细斟酌。”刘据最终说道,“或许,朕该让你去少府或者大司农寺历练一番了。钱粮之事,才是帝国的根本啊。”
刘病已的这两个方案,无疑为陷入财政困局的刘据提供了新的破局方向。虽然具体执行起来必然困难重重,但至少,不再是束手无策。帝国的巨轮,在似乎要搁浅之时,又看到了一丝继续前行的可能。而刘病已的这次表现,也无疑在刘据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