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栖雁坳,被漫天大雪裹成了一个银白色的茧。
往日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歇了,喧嚣的操练声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食堂大灶里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和弥漫在整个山坳里的浓郁香气。那是白面混着猪油渣、大葱和陈醋的味道,对于在这个世道里挣扎求生的人来说,这味道比任何脂粉香都要勾魂摄魄。
食堂里热气蒸腾,几十张拼凑起来的长条木桌旁坐满了人。孩子们穿着改小的新棉袄,兜里揣着炒熟的松子和糖块,像一群刚出笼的小兽,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欢腾。
“开锅喽——”春婶手里拿着把巨大的铜勺,嗓门洪亮地喊了一声。
几口直径四尺的大铁锅里,白浪翻滚,一个个圆润饱满的饺子在沸水中沉浮,像是银元宝。
沈云疏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端着一碟刚调好的蒜泥醋碟。她刚夹起一个饺子,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大门就在一声巨响中被狠狠撞开。
一股夹杂着冰碴的狂风卷了进来,瞬间吹散了门口几桌的热气。
张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是周砚派回来的信使,在半路上碰到了沈云墨,此时浑身裹满了雪沫子,眉毛和胡子上结着厚厚的冰凌,左腿走路有些拖沓,显然是受了伤。他没顾得上喘匀气,甚至没顾得上擦一把脸上已经冻结的血污,嘶哑着嗓子吼出的那句话,让整个食堂瞬间死寂。
“盐岗被围!杨震和座山雕联手了,三百多人,正在攻打石堡!后山……后山有人偷袭!”
沈云疏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
那个圆润饱满的饺子“啪嗒”一声掉回了碗里,溅起几滴醋汁落在桌面上,晕开一片刺眼的褐色。
食堂里原本欢快的喧闹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瞬间切断。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了,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那个坐在窗边、身形并不魁梧的女子。
沈云疏没有惊呼,也没有摔碗。她只是缓缓站起身,解下腰间那条为了包饺子而系上的蓝布围裙,随手叠好放在桌上。那一瞬间,她身上那股平日里温和的管家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那是她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本能。
“大家都听到了。”沈云疏的声音不大,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这顿年夜饭,杨震不想让我们吃安生。他是觉得咱们过年骨头会松,警惕性会差,想拿咱们的脑袋当尿壶,给他的队伍祭旗。”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刚放下酒碗的汉子,有紧紧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手足无措的老人。
“春婶。”沈云疏看向那个拿着铜勺僵在原地的妇人。
“在!”春婶下意识地应道,声音有些发抖。
“把锅里的饺子全捞出来,不管熟没熟透,装进保温的藤筐里。每人发一袋,路上吃。”沈云疏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外走去,“这是咱们的年夜饭,吃了这顿‘断头饭’,是为了去砍别人的头!”
“是!”春婶抹了一把眼角还没溢出的泪,手中的铜勺猛地敲在锅沿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吼道,“都有了!妇人们跟我进后厨打包,别愣着!这饺子是给爷们儿杀敌吃的,谁也不许洒了!”
沈云疏走到门口,沈云墨已经跟了上来。少年如今个头蹿了一大截,背上背着一架制式手弩,眼神里透着狼崽子般的狠劲。
“云墨,去敲钟。三长两短,一级戒备。”沈云疏边走边下令,语速极快,“让石头骑快马去野狼沟找破刀。告诉他,不管他在干什么,哪怕是在女人肚皮上,也得给我立刻滚下来。带上他那五十个精锐,半个时辰后在虎口隘汇合。这是他纳投名状的时候,敢迟一刻,我就当他反了,连他一块儿剿!”
“明白!”沈云墨应了一声,没有二话,转身冲入风雪。
沈云疏走到工坊区的库房前,沈槐和王氏已经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
“爹,娘。”沈云疏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二老。
沈槐手里提着一根沉甸甸的哨棒,那是他平日里巡逻用的家伙,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云疏,爹跟你去。多个人多份力,爹这把老骨头还能打!”
“不行。”沈云疏断然拒绝,语气却柔和了一些,她伸手帮父亲整了整歪掉的棉帽,“家里不能没人。若是前线崩了,栖雁坳就是最后的退路。爹,您和刘大用守着坳子,冰墙上的哨位要加倍。尤其是那些刚收进来的流民,盯紧了,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煽风点火,不用审,直接按家法处置。”
沈槐的嘴唇抖了抖,看着女儿那双坚定的眼睛,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把手中的哨棒往地上一顿:“你放心。只要爹还有一口气,家就在。这门,谁也别想进来!”
王氏没说话,只是红着眼眶,从怀里掏出一双刚纳好的厚底棉鞋塞进沈云疏怀里,又将一件厚实的狼皮大氅披在她身上。那是她熬了好几个通宵,用这几个月积攒的碎皮料一点点拼缝起来的,针脚细密得像她的心思。
她用力勒紧了带子,像是要把所有的牵挂都系进去,声音哽咽:“去吧。把周壮士和大家平安带回来。”
一刻钟后,校场上的积雪被纷乱的脚步踩得坚实。
八十名全副武装的护卫队员列队完毕。他们身上穿着统一的棉甲,关键部位镶嵌了铁片,腰间挂着清一色的嵌钢腰刀,背上背着硬木弓或手弩。这种整齐划一的装备和凛冽的杀气,是这一年来在血与火中磨砺出来的,不再是当初那群只知道逃命的流民。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静静停放着十辆造型奇特的载具——“冰原雪橇”。
这是入冬以来,沈云疏为了应对这漫长严冬和深雪路况,结合现代力学知识指导木工坊赶制的。车身采用轻便坚韧的柳木,经过火烤定型,呈现出流线型的弧度。底部并不是轮子,而是两根宽大的硬木滑撬。滑撬底部包裹了一层打磨得锃亮的铁皮,并且涂抹了厚厚的野猪油。
每辆雪橇前方,都拴着四条经过专门训练的大型猛犬。这些狗大多是之前收留流民时带来的土狗杂交后代,体型虽然不如草原獒犬巨大,但耐寒、耐力极佳,且对指令的服从性极高。在没过膝盖的深雪里,它们的爆发力和通过性远超马匹。
“云疏姐,火器都装车了。”
说话的是阿禾,这个曾经胆怯的小姑娘如今已是工坊里的火药专家。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棉衣,小脸被冻得通红,但眼神极其明亮。她拍了拍第一辆雪橇上的木箱:“一百枚‘轰天雷’,全是最新批次的,引信做了双层防潮竹管封装,哪怕埋在雪里也能炸。还有三十根‘集束掷矛’,是周大哥之前交代的特制款,加了配重,投掷距离更远。”
沈云疏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阿禾的头顶:“做得好。你在家里守好工坊,尤其是黑火药的库存,严禁烟火,谁敢靠近半步,直接用弩射。”
“嗯!”阿禾用力点头。
“石大哥来了吗?”沈云疏翻身跳上第一辆雪橇,单手抓紧了扶手。
“来了!”远处传来一声洪亮的吼声。
石岩骑着一匹黑马,身后跟着四十名南山村的壮汉。这群人虽然装备不如栖雁坳精良,但胜在个个身强力壮,那是常年打铁练出来的腱子肉。他们手里提着沉重的长柄铁锤或厚背大砍刀,更有十人背着半人高的巨木盾,那是南山村特有的“破阵卫”。
“沈姑娘!”石岩勒住马缰,眉毛上挂着白霜,气势汹汹,“看到烽火我们就动身了。杨震那个狗杂种,抓了秦老不说,现在还敢动咱们的盐岗,这口气南山村咽不下去!今晚不把他的屎打出来,我就不姓石!”
“石大哥来得正是时候。”沈云疏没有废话,直接切入正题,“具体战术路上说。咱们只有两个时辰,必须赶在天亮前抵达盐岗。现在风雪大,正好掩盖行踪。全速前进!”
随着一声令下,驾驭雪橇的队员猛地一挥鞭子,大狗们发出低沉的咆哮,拉着满载火药和战士的雪橇,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栖雁坳。
滑撬摩擦冰面的声音锐利而急促,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辙印,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黑龙,向着黑暗深处的杀戮场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野鹿峡,盐岗。
这里的风比栖雁坳更硬,像刮骨的钢刀,呼啸着穿过峡谷,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盐岗本是一处从山体延伸出来的巨大岩石平台,三面悬崖,只有一条蜿蜒的坡道与外界相连。当初周大哥选这里作为制盐点,看中的就是这易守难攻的地势。他们在平台上依托乱石堆砌了一座简易的石堡,此刻,这座石堡正如暴风雨中的礁石,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疯狂冲击。
“放!”
一声低沉有力的断喝在石堡顶端响起,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崩崩崩!
十几支劲弩在黑暗中发出死神的颤音。坡道上正举着盾牌试图往上爬的几个匪徒应声倒地,甚至来不及惨叫,就被呼啸的北风吞没。
周砚一身铁甲,站在石墙后的垛口处。他的右臂软软地垂在身侧,被皮带固定在胸甲上——那是为了防止战斗中甩动影响平衡。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弱势。他的左手,稳如磐石,紧紧握着一把造型狰狞的厚背斩马刀。
这是沈云疏特意让工坊为他量身打造的。为了弥补单手力量的不足和重心的偏移,这把刀的刀脊极厚,重心靠前,极其利于劈砍。刀柄加长,末端配有铁环以平衡手感。周砚这一年来没日没夜地苦练左手刀法,如今这一刀下去,借着腰腹旋转的力量,连人带甲都能劈开。
“这已经是今晚的第四波了。”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从侧面的阴影里滑出来,蹲在周砚身边。
是林栖。
他手里并没有拿刀,而是提着一把看起来有些怪异的长弓。弓身并不是传统的反曲结构,而是在两端加装了类似滑轮的偏心轮结构——这是沈云疏还在试验阶段的复合弓原型。虽然受限于材料,滑轮只是粗糙的青铜件,但在林栖这种神射手手里,这种省力且初速极高的弓,成了致命的远程杀器。
“这帮畜生不打算让咱们过年。”林栖的声音依旧冷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他那双盯着山下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杨震的人混在座山雕的马匪里。刚才那一波冲锋,有几个穿内甲的练家子,差点摸上来。他们脚步很轻,应该不是一般的流匪。”
“伤亡怎么样?”周砚盯着下方黑暗中摇曳的火把,沉声问道。
“死了两个兄弟,伤了五个。赵石正在给他们包扎,箭支还够用两轮。”林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面饼咬了一口,面饼冻得像石头,咯吱作响,“若是他们用火攻,咱们这石堡撑不住太久。”
“他们不敢用大火。”周砚冷笑一声,左手大拇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刀柄,“杨震那老狐狸想要的是盐,是完整的盐矿,不是一堆废墟。座山雕倒是想烧,但他得听杨震的。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正说着,下方的火光突然大盛。
只见数百支火把瞬间点亮,将坡道照得如同白昼。这一次,不再是零星的试探,密密麻麻的人影开始在坡底集结。除了乱糟糟的马匪,还有一队身穿暗红色鸳鸯战袄、手持长枪圆盾的士兵——那是杨震的溃兵亲卫,也是这群乌合之众中最棘手的力量。
这群溃兵虽然失去了军纪,但杀人的手艺还在,他们结成了紧密的龟甲阵,盾牌层层叠叠,如同一个巨大的铁乌龟,缓缓向坡道推进,显然是打算强攻了。
“把最后的‘冰油’都搬上来!”周砚转过身,对身后那几十个满脸烟熏火燎、神色疲惫的护卫队员和盐工吼道。
所谓的“冰油”,其实是制盐过程中分离出的高浓度苦卤水混合了大量废弃的动物油脂。这种混合物不仅滑腻异常,而且在这个滴水成冰的除夕夜,一旦泼在石坡上,瞬间就会结成一层坚硬且滑不留手的冰壳,比任何陷阱都管用。
几口巨大的陶缸被抬到了墙头。
“倒!”
随着周砚一声令下,粘稠的液体顺着坡道倾泻而下。
那些正在攀爬的溃兵显然没料到这一手。最前面的盾牌手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紧密的龟甲阵瞬间大乱,前排的人摔倒,后排的人止不住步子撞上去,一时间人仰马翻,如同滚地葫芦般滑了下去。惨叫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射!”林栖抓住机会,手中的滑轮弓连珠般射出。
这种弓没有传统弓箭那种明显的震动,只有一声轻微的“崩”响。每一箭都精准地钻进溃兵甲胄的缝隙,收割着生命。
但周砚并没有因为暂时的击退而放松,他看着远处黑暗中那几顶稳如泰山的营帐,眉头紧锁。
他知道,这只是开胃菜。杨震还没有动用他真正的底牌。
“云疏……”周砚低声念了一句,目光投向远方漆黑的山口,“别来得太急,这可是个陷阱。”
距离盐岗五里外的“鬼愁涧”。
这里是一处极为狭窄的山道,两边是陡峭的岩壁,中间只能容两辆马车并行。此时,风雪愈发大了,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雪橇队并没有因为风雪而减速,反而越跑越快。
沈云疏站在第一辆雪橇上,风帽早已被吹落,露出一张清冷而坚毅的脸庞。她紧盯着前方,突然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警示”的手势。
前方隐约出现了火光,那是路障。
杨震果然是行伍出身,滴水不漏。他在通往盐岗的必经之路上设了卡子,横七竖八的拒马和原木堵住了去路,后面还守着几十个缩着脖子烤火的兵卒。
“云疏姐,前面有人拦路!是拒马阵!”驾驶雪橇的阿昌大声喊道,声音在风中有些破碎,“要停下清理吗?”
如果是常规行军,清除这道障碍起码要耗费半个时辰,还要面临被伏击的风险。而这半个时辰,足够盐岗陷落了。
沈云疏眼中寒光一闪,从腰间拔出那把精巧的手弩,声音冷冽如冰:“不能停!停下来就会变成靶子!传令下去,雪橇队保持速度,所有人拿出‘掌心雷’!”
“直接冲?”跟在后面的沈云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姐姐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狂热。
“对,就是冲!”沈云疏大声吼道,“把路障给我炸开!今晚,没有任何东西能挡栖雁坳的路。谁挡,谁死!”
鬼愁涧的守军原本正在烤火取暖,抱怨这该死的天气。突然,一阵奇异的嗡鸣声穿过风雪传来。那声音不像是马蹄声,更像是某种巨大的木器在冰面上滑行的摩擦声,低沉而迅速,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什么动静?”带队的什长警觉地站起来,拔出腰刀望向黑暗的前方。
黑暗中,十几个光点突兀地亮起,如同鬼火般飞速逼近。
紧接着,还没等他们看清是什么,那些光点猛地抛射过来,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抛物线。
那是还在燃烧引信的竹筒!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在狭窄的山涧中回荡,仿佛山崩地裂。
虽然这种初代“掌心雷”的杀伤破片有限,但在如此密闭的空间里,黑火药爆炸产生的气浪和巨响足以震碎人的胆魄。
木制的拒马被炸得木屑横飞,原本围在火堆旁的兵卒被气浪掀翻在地,耳朵里全是嗡嗡的鸣响,眼前金星直冒。爆炸产生的烟雾瞬间笼罩了整个关卡。
“冲过去!”
就在硝烟还没散去的一瞬间,沈云疏清脆而决绝的喝令声响起。
十辆雪橇车如同下山的猛虎,借着惯性呼啸而来。拉车的四条大狗凶猛地咆哮着,直接从倒塌的拒马残骸上一跃而过。车上的护卫队员手持连发手弩,对着那些还在发懵、甚至被炸得找不到北的守军就是一通无情的点射。
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声音在爆炸的余音中显得格外清晰。那个什长还没来得及举起刀,就被一支劲弩射穿了喉咙,仰面栽倒在雪地里,鲜血瞬间染红了洁白的雪。
雪橇队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减速,车轮碾过破碎的木头和敌人的尸体,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直接凿穿了这道关卡,向着后方的盐岗疾驰而去。
沈云疏站在车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一地狼藉,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的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周大哥,林栖,撑住。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