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渐小了,但空气中的血腥味却还没散去,混杂着黑火药爆炸后特有的硫磺味,直往鼻腔里钻,那是战场独有的、令人作呕却又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味道。
盐岗坡下的战场,此刻像是一幅被泼了浓墨重彩的残画。杨震的溃兵丢盔弃甲,为了逃命,连沉重的鸳鸯战袄都脱了扔在雪地里,赤红色的布料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块块触目惊心的血斑。座山雕的马匪更是散得没影,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还在痛苦嘶鸣的伤马。
沈云疏从石堡的台阶上走下来,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她手里提着那把尚未归鞘的连发手弩,呼吸间喷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在睫毛上,化作细小的冰晶。她没有在那堆叠的尸体旁停留,而是径直走向正在忙碌的战场清理队。
“别光顾着捡刀枪!”沈云疏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阿禾,带几个人去把所有的‘轰天雷’残片和未爆的哑弹回收,尤其是竹管上的编号,我要知道是哪一批次的引信受了潮。刚才有两枚雷没响,这要是搁在咱们头顶上,那就是要命的事。”
“知道了,云疏姐!”
阿禾此时正趴在一个被熏黑的雪窝子里,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铁钳,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枚引信烧了一半却没炸的哑弹。小姑娘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满是严肃的探究欲。她没有因为胜利而昏头,第一时间掏出随身的炭笔和小本子,借着火把的光亮记录着现场的数据:“引信受潮三成,燃烧中断,外层防水蜡涂层有龟裂痕迹……看来还得改进配方,现在的蜂蜡比例在极寒下太脆了。”
不远处,林栖正单膝跪在一辆被轰成碎片的“轒輼车”残骸旁。
他伸手握住那根深深扎入冻土的黑色短矛,手臂肌肉猛地隆起,低喝一声:“起!”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根带着暗银色光泽的“星铁”短矛被硬生生拔了出来。矛头依旧锋利如初,连一丝卷刃都没有,甚至在火把的照耀下流淌着一种冷冽的寒光,只是矛杆上沾满了已经冻结的红白之物。
“怎么样?”周砚走了过来。
他身上的铁甲已经解开了一半,露出了里面被汗水浸透的粗布单衣。右臂依旧被皮带牢牢固定在胸前,防止乱动加重伤势,但他用左手接过那根短矛时,动作却稳健得惊人。他在雪地上蹭了蹭矛尖的血迹,指腹轻轻划过锋刃,感受着那股透骨的寒意。
“好东西。”林栖难得地露出一丝赞叹的神色,眼神里透着股狂热,“穿透了两层牛皮、一层硬木,又穿透了两个披甲的人,扎进冻土半尺深,竟然毫发无损。这星铁,确实是神物。若是能多做几把匕首,近身搏杀便无人能挡。”
“可惜太少了,一共就这三十六根。”周砚叹了口气,随即正色道,“都收好了,这东西不能流落在外面。要是被识货的人捡去,咱们这杀手锏就暴露了。”
“放心,都在这儿了。”林栖指了指旁边铺开的一块帆布,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回收回来的短矛,一根不少。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而兴奋的呼喝声从背风坳那边传来。
“云疏姐!周大哥!你们快来看啊!”
是石头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狂喜,像是发现了金山银山。
沈云疏和周砚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便是从心底涌上来的狂喜。
只见原本属于座山雕的那个背风坳里,挤满了马。
虽然没有四五百匹那么夸张,但也足足有九十多匹!
之前的连环爆炸虽然惊了马群,导致它们冲垮了杨震的步兵阵列,但在这种四周都是悬崖峭壁的峡谷地形里,受惊的马群根本跑不出多远,最后都本能地挤回了这个避风的死角。
这些战马此时大多因为疲惫和刚才的惊吓,正不安地打着响鼻,白色的雾气在坳子里蒸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马骚味和热气。
“我的个乖乖……”石岩扛着大铁锤走过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伸手想摸又不敢摸,“这得有一百匹吧?座山雕这是把老底都送给咱们了?这马看着比咱们村拉磨的驴可壮实多了!”
“准确说是九十二匹好马,还有十几匹腿折了或者炸伤了,救不回来,只能宰了吃肉。”
山猫从马群里钻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套马索,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马骚味。他以前是最好的猎户,对牲口的习性最是了解,此时正一边安抚着一匹受惊的黑马,一边兴奋地汇报道:“云疏姐,发财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驮马,大多是北地口马,骨架大,耐寒。甚至还有二十来匹是以前边军流出来的河曲马,你看这胸肌,这蹄腕,稍微训一训就能上阵冲锋!”
沈云疏看着这些马,眼中闪烁着精光。
在古代乱世,马就是战略资源,就是机动力。栖雁坳之前虽然有些骡马,但大多是拉车的挽马,只能干粗活。这种正儿八经的战马,有钱都买不到。有了这近百匹战马,栖雁坳就能组建一支真正意义上的骑兵队,无论是侦察、突袭还是支援,效率都将翻倍。
虽然数量不算极其庞大,但这对于起步阶段的栖雁坳来说,无疑是一笔横财。
“山猫,这些马交给你和石头。”沈云疏当机立断,“不管是哄也好,那是骂也好,天亮之前,必须让它们老实下来。咱们没那么多草料,先把座山雕留下的辎重翻出来,有什么喂什么,哪怕是黑豆拌高粱米也得给我喂饱了。”
“放心吧云疏姐!”山猫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到了我手里,烈马也得变绵羊。回头我给您挑匹最好的白蹄乌,配您的身份!”
正说着,破刀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过来。
那人穿着一身有些破损的皮甲,头盔不知去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刚才没少吃苦头。
“沈大当……沈姑娘,这小子是个千总,刚才想装死混在尸体堆里,被我眼尖给揪出来了。”破刀此时满脸谄媚,手里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鬼头刀。他这一战虽然吓得够呛,但在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却表现得格外卖力,毕竟纳投名状这种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绝。
沈云疏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俘虏:“杨震呢?”
那千总哆嗦了一下,感受到周围一群人杀人般的目光,哪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都……都尉大人……不,杨震他手臂中了一箭,好像伤了骨头,被亲卫拼死护着往北逃了。说是要回黑风坳老寨休整。”
“秦老在哪?”沈云疏上前一步,声音陡然转寒,手中的手弩微微抬起,直指对方眉心。
“在……在老寨。”千总咽了口唾沫,吓得往后缩了缩,“杨震本想用那老头做人质,逼南山村就范,所以一直把他关在后营的地牢里。这次出来打仗,嫌带着累赘,就没带在身边。但……但他临走前交代,要是三天回不去,就……就撕票。”
沈云疏心中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只要人不在乱军之中,就还有救回来的希望。三天,时间很紧,但也足够了。
“周大哥,这人怎么处置?”沈云疏转头看向周砚。
周砚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个千总,目光落在他满是老茧的虎口上,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是条汉子,可惜跟错了人。”周砚淡淡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先押下去,让李老四看着。给他口饭吃,别饿死了。等咱们腾出手来,是杀是留,看他表现。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让他去把那些尸体都抬到下风口掩埋了,免得开春闹瘟疫。”
处理完俘虏,沈云疏转身看向一直站在外围,显得有些局促的破刀。
这个昔日的黑旗寨小头目,此刻看着栖雁坳众人熟练地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清点物资,那种井井有条的秩序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这哪里是什么流民团伙,这分明比正规军还要像正规军。尤其是那个断臂的周砚,站在那里不用说话,那股子杀气就让人腿软。
“破刀。”沈云疏叫了他的名字。
破刀浑身一激灵,连忙躬身:“在!沈姑娘有何吩咐?”
“今晚野狼沟的兄弟出了力,我都记在账上。”沈云疏指了指那些刚缴获的战马,“这九十多匹马,我不能分给你。野狼沟现在的底子薄,养不起这么多马,也护不住。若是给了你,反而会招来其他匪类的觊觎,那是害了你。”
破刀脸色一白,虽然心疼,但也知道这是实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那五十号人,真要是拿着几十匹战马,估计活不过三天。
“是是是,都听沈姑娘安排。”破刀连忙点头,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但是,”沈云疏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一些,“那一堆杨震溃兵丢下的甲胄和兵器,你可以挑三成带走。另外,那十几匹伤马,你也带走,回去杀了给兄弟们过个肥年。这肉,够你们吃一阵子了。”
破刀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三成甲胄兵器?杨震的亲卫装备可是精良得很,哪怕只有三成,也足够把他那五十个手下武装到牙齿了。至于伤马,在这个缺油少肉的年头,那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一匹马好几百斤肉,够全寨子人吃到开春了。
“多谢沈姑娘!多谢沈大当家!”破刀激动得语无伦次,差点就要磕头。他原本以为能分几把破刀烂枪就不错了,没想到沈云疏出手如此阔绰。
“别急着谢。”沈云疏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拿了东西,就要办事。从明天起,野狼沟要派人扼守住北边的山口,杨震要是敢卷土重来,或者有其他流寇动向,我要你第一时间示警。做得到吗?”
“做得到!做不到我把脑袋拧下来给您当球踢!”破刀拍着胸脯保证。他心里清楚,上了栖雁坳这条船,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寅时三刻,风雪初歇,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回程的队伍比来时庞大了许多。雪橇车上不再是冷冰冰的火药,而是堆满了缴获的辎重、伤员和一些还没来得及吃的冻饺子。
九十多匹战马被拴成了长串,跟在队伍后面,马蹄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汇成了一首沉闷而有力的乐章。虽然数量不如想象中庞大,但这支马队的出现,依然让整个队伍的气质发生了质的飞跃。
沈云疏没有坐车,而是骑在一匹刚缴获的高头大马上。这匹黑马性格刚烈,但在沈云疏手里却出奇地温顺,似乎也知道这位新主人不好惹。
周砚策马走在她身侧,左手控缰,身姿随着马背的起伏微微晃动,显得极其放松。他的铁甲上还挂着干涸的血迹,但在晨光下,整个人却透着一股新生的锐气。
“伤口没事吧?”沈云疏侧过头,目光落在周砚的右臂上。那里虽然绑着厚厚的绷带,但在刚才的激战中,难免会有拉扯。
“没事,早习惯了。”周砚笑了笑,那种笑容在战后的黎明中显得格外真实,“这一战打得痛快。自从受伤以后,我很久没觉得这么畅快过了。尤其是云墨那小子……”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赶着雪橇的沈云墨。少年正兴奋地和阿禾比划着什么,脸上满是自豪,眉宇间的稚气已然褪去大半。
“刚才那一箭射得漂亮。那么颠的雪橇,一箭废了杨震一只手,这心理素质,有我当年的几分风采。”周砚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他长大了。”沈云疏嘴角微微上扬,“这世道逼着人长大。以前他还只是个会读书的书呆子,现在,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战士了。”
“回去还得给赵石记一大功。”林栖骑着马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酒囊,那是从杨震营帐里搜出来的烧刀子,他仰头灌了一口,哈出一口热气,“要不是他带着医疗队在前线死顶着,好几个兄弟今晚就得交代在盐岗。那小子前一阵跟着秦老学的的缝合手法,越来越像样了,有点秦老的真传。”
提到秦老,几人的脸色都沉了沉。
“三天。”沈云疏低声念道,手指紧紧扣住缰绳,“三天之内,必须把秦老救出来。”
当队伍终于抵达栖雁坳的大门口时,那里早已是灯火通明。
沈槐、王氏,还有春婶带着全村的老弱妇孺,一直守在冰墙后面。看到那长长的马队和完好归来的亲人,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声和哭泣声。
“回来了!都回来了!”
王氏冲出人群,一把抱住刚下马的沈云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把沈云疏那件狼皮大氅都哭湿了一大片。
“娘,没事了,我们赢了。”沈云疏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声音温柔了下来。
“快!饺子还热着呢!”春婶端着一个大簸箕冲了过来,里面是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虽说是回锅热的,皮都煮烂了,成了一锅面片汤,但热乎着呢!赶紧喝口汤驱驱寒!”
沈云疏接过一碗汤,看着碗里那个因为煮过头而有些破皮露馅的饺子,没有任何嫌弃。那汤里飘着几朵油花和葱花,热气腾腾,在这寒冬的早晨显得无比诱人。
她端起碗,一口气喝干了那带着胡椒和醋味的酸汤,一股暖流瞬间从胃里散向四肢百骸,驱散了这一夜的寒冷与血腥。
“真香。”周砚端着碗,大口嚼着饺子,含糊不清地说道,“这就叫年味儿。”
食堂里再次热闹起来,但这热闹与几个时辰前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后,更加坚韧、更加肆意的狂欢。大家大口吃肉,大声谈笑,有人甚至在那边比划着刚才杀敌的动作,引来一片叫好声。
角落里,赵石正一边喝汤,一边帮一个伤员换药,动作熟练而轻柔。旁边的赵叶正在给哥哥打下手,小姑娘看着满身是血的哥哥,眼圈红红的,却咬着牙没哭,反而递给哥哥一块干净的布巾,低声说着什么。
沈云疏放下碗,走到大厅中央,拍了拍手。
喧闹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看向她。
“今晚,咱们赢了。”沈云疏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咱们不仅守住了盐岗,还打残了杨震,赶跑了座山雕,抢了近百匹好马!从今天起,咱们栖雁坳也是有骑兵的地方了!”
“好!”众人齐声欢呼,有人敲着桌子,有人挥舞着拳头,声震屋瓦。
“但是,”沈云疏抬手压了压,眼神变得锐利,“杨震还没死,秦老还在他手上。那老匹夫说三天不回就要撕票。这饭咱们先吃着,但心不能放下。”
她目光灼灼,扫视全场:“吃完这顿饭,除了值夜的兄弟,其他人抓紧时间睡觉。工坊明天一早开工,阿禾,你要带着人加紧赶制那一批受潮的引信。山猫,你带人驯马。三天之内,咱们要整顿好人马,去黑风坳,把杨震剩下的半条命收了,把秦老接回家!”
“接秦老回家!杀杨震!”
这一夜的栖雁坳,无人入眠,却也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这群人还在一起,只要那个看似柔弱却内心强大的女子还站着,这乱世的风雪,就冻不死他们。
窗外,大年初一的太阳,终于从云层后探出了头,照在覆盖着白雪的山岗上,折射出一片耀眼的金色。那光芒虽然还带着冬日的寒意,却已经让人看到了春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