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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武二年七月的黄河,在完成它最暴烈的伏汛演出后,水势终于开始显现出些许疲态。水位缓缓下降,露出两岸被浸泡得松软的滩涂,浑浊的浪头也不再那么张牙舞爪。然而,柳园口这段河道上的气氛,却比汛期最猛烈的时刻还要紧张十倍。

那座在深夜里奇迹般诞生的浮桥,此刻像一条负伤的巨蟒,横卧在依旧湍急的河面上。桥身随着水浪起伏,连接处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赵铁柱带着匠作营的人日夜守在桥头,用新调来的铁链和绞盘不断加固要害部位,鱼胶合剂已经换成了更耐浸泡的桐油石灰混合料,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桥太年轻,太脆弱,经不起大风浪,更经不起战火的直接摧残。

北岸,刚刚站稳脚跟的北伐军先头部队三千人,在金声桓副将李本深的指挥下,正在拼命拓宽滩头阵地。他们用沙袋和连夜砍伐的树木构筑了一道简易的胸墙,三门轻便的“破浪2型”炮被推上前沿,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北方空旷的原野。每一个士兵都清楚,他们现在是钉在北岸的一颗孤子,身后只有这条颤抖的浮桥与南岸相连。

“来了!”

了望哨凄厉的喊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北方的地平线上,尘烟骤起。岳乐的反应比预想中更快——这位以持重着称的清军统帅,在确认柳园口浮桥已成的事实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派出了他麾下最精锐的蒙古八旗骑兵,整整三个甲喇(约两千骑),由梅勒章京巴特儿率领,意图趁北伐军立足未稳,一举将这颗钉子拔除,焚毁浮桥。

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两千骑兵组成的冲锋阵列,在初升的朝阳下拉出长长的阴影,铠甲和兵刃反射着冷硬的光。这些来自草原的骑士,骑术精湛,冲锋时习惯发出可怖的嚎叫,足以让任何未经战阵的部队未战先怯。

然而,他们今天面对的,是刚刚经历过开封血战淬炼的振明军。

“炮手就位!霰弹装填!”

“燧发铳营,前列蹲!检查火绳和燧石!”

“长枪手,补位!没有命令,不许后退半步!”

李本深的声音沉稳有力,沿着胸墙快速传递。士兵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尽管很多人握着枪杆的手心已经沁出冷汗,但队列没有丝毫混乱。这就是讲武堂日夜灌输的纪律,是无数次操演形成的肌肉记忆。

骑兵进入三百步。

二百五十步。

二百步!

“火炮——放!”

三门野战炮同时怒吼,炮口喷出的硝烟瞬间遮蔽了前沿。密集的霰弹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过冲锋的骑兵前锋。人仰马翻的惨景瞬间出现,但后面的骑兵毫不停滞,甚至更加凶狠地催动战马,他们要在守军装填第二发炮弹前冲垮防线!

一百五十步!

“第一排——放!”

燧发铳特有的、比火绳枪更密集更连贯的爆鸣声响起。白色的硝烟连成一片,铅弹形成的弹幕再次收割了一批生命。蒙古骑兵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他们从未遭遇过射速如此之快的火器打击。

但巴特儿是个真正的悍将,他身披重甲,挥舞着弯刀,咆哮着带头冲锋:“冲过去!他们的火铳装填慢!冲过去就能赢!”

八十步!这个距离,对于骑兵来说,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

“第二排——放!”

“第三排——放!”

第二轮、第三轮齐射几乎没有间隔!燧发铳三段击的恐怖射速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冲锋的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不断喷吐火焰和死亡之雨的墙壁,成片地倒下。巴特儿坐骑胸口中弹,悲鸣着人立而起,将他狠狠摔在地上,随即被后续冲锋的马蹄淹没。

冲锋彻底溃散了。剩余的骑兵在距离胸墙不到五十步的地方狼狈转向,丢下数百具人马尸体,向北方溃退。滩头阵地上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但很快就被军官们喝止——战斗才刚刚开始。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北岸远方出现了清军的步兵阵列和火炮的身影。岳乐的主力到了。更糟糕的是,上游出现了清军水师的哨船,虽然不敢靠近黄得功水师巡逻的区域,但他们放下的小型火筏开始顺流而下,试图焚烧浮桥。

南岸,金声桓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浮桥在承受水流冲击和零星火筏骚扰的同时,还要承担向北岸输送兵力、物资的重任,压力巨大。每一次有火筏靠近,都需要水师快船冒险上前拦截,或用火炮在远处击毁。

“必须扩大北岸阵地!”金声桓对刚刚渡河过来的孙铭说道。孙铭在东线完成牵制任务后,奉命率领东路军一部精锐西调,加强柳园口方向。

“给我五千人,再调十门炮过去。”孙铭看着对岸正在构建炮位的清军,眼中闪动着锐利的光,“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架炮轰桥。我要主动出击,打掉他们的炮兵阵地,把战线向北推!”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北岸兵力本就有限,主动出击一旦失利,可能连滩头阵地都丢掉。但坐等清军架好火炮轰击浮桥,同样是死路一条。

金声桓盯着沙盘,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我给你四千人,八门炮。”他终于开口,“不是打掉他们的炮兵,是做出决战的姿态,吸引岳乐注意力。同时……”他的手指点在浮桥上游约十五里处,一个叫“马庄”的河湾,“这里,水流较缓,我让铁柱带人,再架一座副桥!岳乐的注意力被你和主桥吸引,副桥就能悄无声息地过去更多兵力和重炮!”

双桥竞渡,变成了明暗双线。孙铭在北岸的攻势越猛,马庄的工程就越安全。

就在黄河两岸战云密布、血肉横飞之际,千里之外的江南,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以更微妙的方式改变着局势。

淮安事件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预期。刘泽清被史可法“借走”五千兵马、本人锐气受挫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江北四镇和南京官场。高杰在徐州闻讯后,对待史可法派来的督饷官态度明显恭顺了许多;远在庐州的黄得功(弘光朝将领)也上疏表示愿谨遵阁部调遣。一时间,史可法在江北的权威达到了空前的程度。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此刻正在镇江金山寺的禅房里,与陈子龙对弈。

“刘泽清这一退,马瑶草(马士英)在江北的爪子,就算被剁掉了一根。”陈子龙落下一子,声音平静。

坐在他对面的贾六,如今已换了文士装扮,化名“陆文渊”,闻言微微一笑:“不止如此。史阁部如今能切实整顿江防,于王爷的北伐大业,便是去了后顾之忧。先生运筹之功,王爷必铭记于心。”

陈子龙摇摇头,目光落在棋盘上:“子龙所为,非为某一人,乃为天下。林王爷若能真的驱逐鞑虏,光复神州,便是华夏之功臣。然……”他抬起眼,目光深邃,“江南之事,终究要江南人来了结。马、阮之流,祸国殃民,然若以刀兵加诸南京,恐伤天下士林之心。”

这是最核心的担忧——林慕义以武力统一江南,会不会被视为另一个“权臣”甚至“叛臣”?

“先生所虑极是。”贾六正色道,“王爷有言:北伐乃为存亡继绝,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利。江南之事,当以‘大势’导之,而非以‘兵势’迫之。如今开封光复,黄河浮桥已成,北伐之势如火燎原。当此之时,人心向背,自有公论。”

他取出一封密信,推到陈子龙面前:“此乃王爷亲笔,言及光复神京后,当召集天下贤达,共议国是,重立纲纪。其中于江南士林,多有倚重之意。”

陈子龙展开信,仔细阅读。信中的文字恳切而睿智,既表达了对江南士人的尊重,又勾勒出一个不同于明末积弊的新政蓝图,尤其强调“科举选才当重实务”、“税赋之政需均平”。这些都是切中江南士绅关切,却又指向变革的深水区。

良久,陈子龙放下信,长长吐出一口气。

“王爷……确有吞吐天地之志。”他轻声道,“这盘棋,子龙愿再落一子。南京城中,尚有正气未泯之士,或可为内应。”

禅房外,江风浩荡,吹动着千年古刹的檐铃。江南的棋局,随着淮安一颗棋子的变动,开始进入更加微妙复杂的中盘。而这一切,都与北方黄河上的血火厮杀,遥相呼应。

武昌,摄政王府的观星台上。

林慕义独立于夜风之中,手中握着最新传来的两份战报:一份是柳园口血战、浮桥暂保,孙铭已渡河出击;另一份是陈子龙的密信,言及南京动向与江南士林舆情。

他抬头望向北方星空。银河斜挂,星光黯淡,唯有北斗灼灼。

黄河上的浮桥,是血肉与钢铁铸就的通路;江南的人心棋局,是智慧与胸怀搭建的桥梁。双桥竞渡,一实一虚,皆已渡过最危险的河心,正在向着对岸坚定延伸。

“传令。”他没有回头,声音融入夜风。

阴影中,王五悄然现身。

“令黄得功水师,分兵一支,溯汉水北上,入唐河,做出威胁南阳盆地、侧击岳乐后路的姿态。”

“令金声桓,马庄副桥务必隐秘迅捷。一旦建成,主力即刻渡河。”

“令沈文渊,筹备的北伐粮秣,可以起运了。”

“另外,”林慕义终于转过身,眼中映照着远方的灯火,“告诉陈子龙先生,江南之事,可相机而动。大势在我,静待花开。”

王五领命退下。

林慕义再次望向北方。那里,有咆哮的黄河,有浴血的将士,有巍峨的太行,更有那座沦陷已近两年的神京。

浮桥已成,人心已动。

燎原之火,将从这双桥之上,真正烧向北方那片沉沦的大地。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火烧得足够旺,足够彻底,直到涤净一切腥膻,照亮整个华夏。

夜还深,但东方的天际线,已隐隐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