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浪,似乎永远不知道疲倦。
柳园口北岸的滩头阵地,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承受了清军七次大小不等的进攻。岳乐显然意识到了这座浮桥的致命威胁——它不仅是北伐军北上的通道,更是一柄抵在清廷腹心的尖刀。他调集了怀庆、卫辉两府能抽调的所有兵力,轮番冲击李本深和孙铭构筑的防线,试图在振明军主力渡河之前,将这根“钉子”彻底拔除。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日暮。滩头阵地上空的硝烟几乎从未散去,混合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在夏末闷热的空气中凝成一层令人作呕的灰黄色雾霭。胸墙被火炮轰塌了又垒起,垒起了再被轰塌。泥土早已被鲜血浸透成深褐色,踩上去滑腻而粘脚。
孙铭左臂缠着的绷带渗出了新的血迹,那是上午一次反冲锋时被流矢擦伤。他杵着一杆捡来的清军长矛,站在胸墙后的弹坑里,透过弥漫的烟雾望向北方清军新构筑的炮兵阵地。那里,至少十五门红衣大炮已经架设完毕,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浮桥中段。
“狗日的学精了。”孙铭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对身旁的李本深哑声道,“不冲咱们了,专打桥。”
李本深脸色铁青。清军改变战术了。他们用步兵牢牢缠住北岸守军,使其无法分兵保护浮桥侧翼,同时集中火炮,意图直接摧毁这条脆弱的水上通道。就在刚才,一发实心弹险之又险地擦着浮桥边缘落入河中,激起的巨浪让整座桥剧烈摇晃了近半盏茶时间。桥上正在运输的一队辅兵和几辆粮车差点被掀进河里。
“咱们的火炮够不着他们。”李本深咬牙道。北岸带来的都是轻便的野战炮,射程不及清军的红衣大炮。对轰,吃亏的是自己。
“黄大帅的水师呢?”孙铭问。
“被上游下来的清军哨船缠住了。”李本深摇头,“岳乐这老小子,把手里那点水师家底全压上来了,就为拖住咱们的水师,不让他们掩护浮桥。”
困境。纯粹的、硬碰硬的困境。技术优势在绝对的数量和地利(北岸炮兵阵地居高临下)面前,被抵消了大半。浮桥在炮火中颤抖,每一次中弹或近失弹的爆炸,都像敲在北岸每个将士心头的丧钟。
“金帅那边……”孙铭望向南岸,只能看到模糊的旌旗和更模糊的人影。距离太远了,传令小船在炮火中穿梭,十次里能有三次平安抵达就算侥幸。
“只能指望马庄了。”李本深低声道,眼中布满血丝。
是的,马庄。那个上游十五里,隐藏在河湾芦苇荡后的“副桥”。这是打破僵局唯一的希望。
马庄河湾,表面一片死寂。
只有贴近了,钻入那茂密得足以藏兵的芦苇丛深处,才能听到压抑到极致的声响:低沉的号子、木材摩擦的吱嘎、铁器没入水中的闷响,还有赵铁柱那几乎只剩气音的指挥声。
“左边……再下半寸……好,卡榫!”
“绞盘……慢点转……三圈半……停!”
这里的水流确实比柳园口平缓许多,河面也窄了约三成。但代价是——两岸淤泥极深,人马难行,更别提运输重型火炮了。赵铁柱选择这里,正是看中了它的隐蔽与出人意料。
他此刻半个身子泡在浑浊的河水里,脚下是没过膝盖的冰冷淤泥。面前,一座与柳园口形制迥异的浮桥已经完成了大半。这不是传统的舟桥,也不是柳园口那种模块化牛皮浮筒桥,而是结合两者优点的“板式舟桥”。
材料是提前在后方工坊预制好的:长两丈、宽五尺的厚木板,两侧用铁箍加固;木板下并非浮筒,而是二十余艘特制的平底方头小船,船体低矮,吃水浅,用铁环和牛皮绳与上方木板相连。整个结构更加稳固,承载力更强,尤其是对火炮等重物的通过性远胜前者。
但建造难度也成倍增加。每一艘小船都需要精准定位,木板之间的拼接要求严丝合缝,水下固定用的石锚和木桩更需要潜水作业。
“铁柱哥,换口气吧。”一个年轻工匠递过来一个水囊,里面装的是掺了盐的姜汤。
赵铁柱接过来,猛灌了两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些许暖意。他的双手已经泡得发白起皱,多处被木材毛刺和铁器划破的口子红肿不堪。左脸颊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是刚才一根固定索崩断时抽打的。
“还有多长?”他哑声问。
“不到十丈了。但……对岸的锚桩遇到了硬层,锤不下去。”工匠低声道,脸上满是焦虑。
赵铁柱把水囊塞回给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向对岸。泥浆吸着他的腿,每一步都耗费极大体力。北岸的浅滩上,六名工匠正围着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桩发愁,木桩下端已经入泥五尺,却卡在了一层坚硬的卵石层上,任凭如何锤打,也只是微微颤动。
“让开。”赵铁柱推开一名工匠,俯身摸了摸木桩周围的泥土,又抓起一把河底的砂石搓了搓。
“下面是老河床的石头层。”他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硬砸不行,得换个法子。”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申时末(下午五点),距离天黑不到两个时辰。岳乐的注意力虽然被柳园口吸引,但马庄这边并非完全没有风险。清军的游骑哨探偶尔会出现在附近高地上,一旦被发现,前功尽弃。
“去,把‘穿山锥’拿来。”赵铁柱下令。
所谓的“穿山锥”,是他根据林慕义描述的“螺旋钻”原理,让铁匠试制的一种工具——一根头部带有螺旋状铁刺的长铁杆,配合一个可以套在上方旋转的横杆。虽然简陋,但对付这种砂石混合层,比硬砸木桩有效得多。
四个工匠合力旋转横杆,铁锥缓缓钻入地下,带出破碎的砂石。赵铁柱死死盯着锥杆的角度和深度,不时用手势调整方向。汗水、泥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他恍若未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夕阳的余晖开始给河面镀上一层血色。
终于,“穿山锥”突破了坚硬层,深入了下方更松软的粘土层。
“成了!”工匠们低声欢呼。
“快!下桩!填石!”赵铁柱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沙哑。
木桩被重新放入钻好的孔洞,周围填满碎石和粘土,再用大锤夯实。当最后一根固定浮桥的锚桩在北岸牢牢扎根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一座比柳园口主桥更坚固、更隐蔽的浮桥,在夜幕的掩护下,悄然横跨黄河。
赵铁柱瘫坐在泥泞的北岸,望着黑暗中静静卧在河面上的桥影,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抬起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塞进嘴里,用最后一点力气咀嚼着。
旁边有工匠点起了一盏用厚布罩住、只留一丝缝隙的风灯。微弱的灯光下,赵铁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倒映着桥影,也倒映着对岸南边更远处——那里,是等待渡河的大军。
武昌,摄政王府。
林慕义没有点灯,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黄河流域图前。图上,柳园口和马庄的位置被朱砂笔圈出,旁边标注着最新的兵力符号和情报摘要。
王五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阴影里,没有打扰他的沉思。
直到更鼓敲过三响,林慕义才缓缓转身。
“马庄成了?”他问,声音平静。
“成了。赵铁柱刚发回的鸽信,用的是第三套暗语,确认无误。”王五答道,向前几步,将一张小纸条放在桌案上。“清军尚未察觉。岳乐的主力仍被孙铭、李本深部牢牢吸引在柳园口北岸。另外,南边也有消息。”
“说。”
“南京方面,马士英又派了使团,已到九江,打着‘犒军’和‘共商北伐’的旗号。使团正使是钱谦益的门生,副使……是阮大铖的侄儿。”
林慕义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犒军?共商?怕是来探虚实、谈条件,顺便看看能不能在我和岳乐两败俱伤时捞些好处的吧。”
“王爷明鉴。使团携带了大量金银绢帛,还有……几份空白的朝廷诰身文书。”王五顿了顿,“据陈子龙先生密报,马、阮在南京日子也不好过。左良玉旧部在湖广被我们整编后,其子左梦庚率残部东窜至安庆,有向南京‘清君侧’的苗头。他们这是想稳住我们,甚至借我们的势。”
“空头人情,倒是做得熟练。”林慕义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涌入,带着秋日将至的微凉。“告诉陈先生,使团我见。东西,我收。话,让他们带回去:北伐乃天下公义,非一家一姓之私事。南京若真有心抗虏,便请史阁部切实整顿江淮,勿使一兵一卒、一粒米粮资敌。至于‘共商’……待我光复神京,自当与天下士民共商国是。”
这话绵里藏针,既给了南京面子,又划清了界限,更将了一军——你南京若能稳住江淮,就算有功;若不能,将来天下“共商”时,便少了底气。
“是。”王五记下,又道,“还有一事。郑芝龙派了第二条船到武昌,这次运来了三百担硫磺、五十桶硝石,还有……十二个自称‘澳夷炮匠’的弗朗基人,说是送给王爷的‘薄礼’。船主暗示,若王爷有意,郑家愿提供更多‘便利’,包括……海路北运兵员粮草的可能。”
林慕义眼睛微微眯起。郑芝龙这是在两边下注,而且下的注码越来越实。硫磺硝石是战略物资,炮匠更是无价之宝。海路运兵……这念头太大胆,但也并非全无可能。至少,这是一条需要认真考虑的、绕过长江和黄河天险的奇袭路线。
“人留下,让赵铁柱和军械监的人先去接触,仔细甄别。物资入库,按市价双倍折银,不欠他郑家的人情。至于海路……”林慕义沉吟片刻,“告诉他,我需要时间考虑。北伐正值关键,陆上通道未稳之前,海上奇兵,暂不可恃。但这份心意,我领了。”
处理完这些纷至沓来的信息,林慕义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的马庄。
“传令金声桓。”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马庄桥已成,战机已至。命他主力夤夜渡河,务必于明日午时前,全部通过马庄桥,向北挺进三十里,抢占张秋镇!切断岳乐与山东的联系!命孙铭、李本深部,死守柳园口北岸阵地,吸引敌军,待主力完成迂回后,里应外合,击破岳乐!”
“命黄得功水师,不惜代价,明日清晨对清军上游水师发动总攻,务必将其击溃或逐退,确保柳园口浮桥安全至午时!”
“命南阳、开封留守部队,提高戒备,防备虏军可能从山西或潼关方向的袭扰!”
一连串命令,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暗度陈仓的计策,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王五肃然领命,转身迅速没入黑暗。
林慕义独自留在渐渐被晨曦微光浸染的房间里。他走到那架地球仪前,手指轻轻拂过上面代表黄河的蜿蜒曲线,最终停在“北京”的位置。
双桥竞渡,一明一暗。明的在血火中颤抖,吸引着所有的目光和刀锋;暗的在泥泞与寂静中延伸,承载着真正的杀机与希望。
现在,暗桥已成。该让岳乐,也让这天下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燎原之火”了。
东方的天际,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在奔流不息的黄河之上。河面上,两座桥,一显一隐,都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也决定这片古老土地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