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清醒过来,是第三天早上。
病房窗帘半拉着,光斜着打进来,
床边放着一摞水果和一大堆皱皱巴巴的塑料袋,
有“早日康复”四个红字印得特别刺眼。
电视开着静音,画面停在新闻频道,
下方滚字幕:
“某市联合调查组进驻山河社,开展专项调查——”
我伸手去够遥控器,
点开声音。
画面切到河道那边的航拍:
堤坝外坡被封锁,
警戒线围了一圈,
挖机停在一边,铲斗上还沾着湿泥。
主持人的声音照稿念:“
经初步调查,事故前施工方擅自变更局部设计,
在未报批情况下削减防护坡厚度,
并挖掘非规划排水沟,存在严重安全隐患。”
镜头一转,是罗雨薇当时拍的那一块石头——
石头底下,是被冲塌的一截“暗沟”,
泥水淌得一片糊。
字幕写着:“施工违规现场画面,由群众拍摄提供。”
我看着那一行“群众”,
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次,“群众”帮了我们大忙。
——
后面那些,是我后来一点一点从录像、消息和闲聊里拼出来的场景。
暴雨停的第二天,
市里联合调查组下来了,
水利、住建、纪检、公安一串牌子排一桌。
施工队长一开始还嘴硬,
死咬“我们只按专家意见施工”,
嘴里那句“天灾谁挡得住”快要说烂了。
直到罗雨薇递上手机:
那一整段,他站在堤上点着烟,
说“上面的专家,懂不?”
后面那句“出事也怪不到你头上”,
被收音收得清清楚楚。
调查组的人没多废话,
当场让他把“专家名字”写清楚。
三个小时内,几封邮件、几份变更单、几次电话录音,
一起从各个地方被翻出来。
发邮件的人,是山河社项目部;
签字同意变更的人,是赵启明那一条线。
——
然后,就是秦婉婉那一段。
她被叫到市里的一个小会议室,
墙上挂着两面旗,
桌上摆着一录音笔。
她对我复盘的时候,用的是一贯那种温温柔柔的语气:
“你知道嘛,那天我进去,手都是凉的。”
我信。
但那天的录像我也看了——
她手是凉的,
笑还是很标准。
调查组的人没绕弯,
开门见山:“
秦女士,根据现有材料,
你参与或知晓多次项目公关方案,
对古柳河道治理有持续接触。
我们需要你协助说明三个问题……”
问题一:
是谁提出“先做好看,再谈安全”的口径;
问题二:
是谁建议把古柳的负面讨论引导为“轻信迷信导致恐慌”;
问题三:
是谁在暴雨前两天开会时说过那句——
“出了事就说是几十年一遇的大暴雨。”
那句,我听到的时候,
手心也跟着凉了一下。
秦婉婉沉默了几秒,
眼睛低着,看着桌面。
她没有全盘翻供,
也没有替所有人顶下来。
她先承认了一部分——
“话是我说的,但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她把当时会议纪要打印版交出去,
上面有好几个签名圈红,
不止她的。
接着,她又拿出手机,
打开一个录音。
那是他们内部讨论另一个项目时的原话,
赵启明笑着说:
“乡下人信什么,我们就顺着他们讲什么。
真出事,就说天灾。
输给一个村民,多丢人。”
录音放到“输给一个村民”那儿,
调查组的人互相看了一眼,
把时间戳记了下来。
——真正好看的,是后面的对质。
某天下午,
秦婉婉和赵启明在一间带双向镜的房里坐对面。
赵启明脸色很差,
领带也没打,
看起来比以前见到的任何一次都不体面。
“你挺能说。”他冷笑,“
我带你这么多年,
你现在在他们面前装什么清白?”
秦婉婉把纸巾叠得整整齐齐,
手指按着那叠纸,
声音还是软软的:“
赵总,你别抬举我。
我没有清白,我只是不想再帮你挡第二次。”
“第二次?”他皱眉。
“第一次,是那个烂尾新城。”她抬眼看着他,“
你还记得吗?
当时谁写的公关稿?
谁把那些讨债的农民剪成‘个别极端人士’?”
赵启明脸色更难看了一层。
她叹了口气:“
我那次替你挡住了,
结果呢?
你升职,我收律师函。”
“这次古柳的堤坝,
你是主责。
我只是……不想再当你升职路上的一次性雨伞。”
说到这儿,她笑了一下,
那笑意终于有点像刀了。
“你不是说,输给一个村民很丢人吗?”
她慢慢往前倾了点身,“
现在你是输给全国网友。”
这句话后来在内部记录里被删掉了,
但顾晚星拿到了另一份——
那天值班的小警察,
悄悄把这一段截成音频,
发给了她。
她没乱传,
只是把那句写成台词,
放进了第二季的手稿里。
——
山河社被扯进来的,不只是一个暗沟。
随着调查深入,
一串项目名单被翻上来:
某地的“生态水系改造”,
某市的“滨水景观提升”,
报表上写着“改善人居环境”,
现场照片里却是烂尾堤、防护林带被砍断。
网友比谁都快。
纪录片第一季+古柳暴雨险情的视频一上网,
有人立刻开始扒其他地方类似的“好看工程”。
对比图刷满论坛:
左边是宣传片里的蓝天碧水,
右边是当地人拍的黄泥浑水。
“山河社”三个字,很快上了热搜。
这次没人再好意思把所有事压成“村里封建迷信”——
大家看得很清楚,
迷信的不是村民,
是那帮人迷信“工程数字和 ppt”。
——
县里和市里的态度,
也在一堆电话和文件中间慢慢转向。
一开始,他们的想法很简单:
“把事压下去,尽量往天灾上靠。”
可是天灾那一套,在全国网友面前不好用了。
每多一条对比图,每多一条“当事人讲述”,
他们的压力就多一层。
最后,是省里联合发文:
“对某公司在多个项目中的严重违规行为立案调查,
对相关责任人采取留置措施。”
文件里没有写“山河社”三个字,
只打了一个冷冰冰的“某公司”,
但谁都知道在说谁。
赵启明的名字出现在通报第二页:
——“该公司区域项目负责人赵某某,
涉嫌严重违纪违法,
目前正接受监察调查。”
电视里播这条新闻时,
古柳祠堂里一堆大爷大妈围着老电视看,
看完面面相觑。
有人问:“这是不是就是那个……啥社?”
王支书咳了一声:“
差不多。
反正,以后他们来,我们就客气点送走。”
有人笑了一声,
笑声里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狠。
——
顾晚星那边,
剪辑机几乎没停过。
纪录片第二季的正式片子,
照样走平台那套审查流程,
能播的部分有限。
但除了正片以外,
她做了一个“古柳补遗”的网页:
把暴雨那天的时间线、
审计压力、
以及各种听起来不够“正能量”的细节,
拆成一条条访谈文字和侧拍短视频。
有人在弹幕里说:
“这片子看完,更不敢随便信什么示范工程了。”
还有人吵架:
“你别把所有政府项目都骂死,
古柳这次不也是他们顶住压力让试点继续的吗?”
吵来吵去,
有一条弹幕始终在最上面:
“至少这次,
有人把话说完整了。”
——
第七天晚上,
县里的官方通报终于落在古柳。
红头文件,标题长得要命——
《关于古柳河道治理工程险情情况的通报》。
我坐在病床上,
一边吊着瓶,一边看 pdF 版。
通报写得很标准:
“……经查,古柳河道治理工程在实施过程中,
施工方存在擅自变更设计、违反施工规范等问题,
个别责任单位监管不力。
本次险情中,在镇村两级干部和广大群众共同努力下,
未造成人员伤亡,财产损失控制在较小范围。
对相关责任人依法依规严肃处理,
对古柳河道治理项目予以整改,
并将古柳综合治理试点纳入全省基层治理创新案例。”
全文看下来,
“严重违反工程建设程序”“损害群众利益”这些词一个接一个,
“气运”“龙脉”“改命节”一个字都没有。
这很合理。
也有点好笑。
我关掉文件,
靠回枕头上,
刚想闭眼,
系统弹出来了。
【古柳区域:外部掠夺源头之一被切断。】
【山河社相关流域项目对本区域气运负面影响:
由 37%→5%。】
【古柳区域事故值:
由“高危”降至“中低”。】
【注:
现实通报中不包含“气运”字样,
但因果账本已记。】
“行。”我在心里说,“
你记就行,
别跟他们说。”
屏幕上一串小字亮了一瞬,又暗下去:
【建议:
趁本轮外部压力缓和,
推进‘水+树+人’三线修复方案。】
我看着那行字,
突然有点累,也有点踏实。
有人被铐走了,
有人被写进通报,
有人被推上前台讲“先进案例”。
我呢?
还躺在这张病床上,
手背插着针,
脑子里多了一个看不见的岗位。
——
古柳那条龙,
总算有一只手伸出来,
帮我扛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