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渊在河工会议上的表现,虽只是寥寥数语,却如投石入湖,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上漾开了涟漪。一些务实派、中间派的官员开始真正留意起这位新科状元,不再仅仅视其为“幸进”的寒门才子,而是看到了其处理实际事务的潜力。然而,这悄然增长的声音,也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秋意渐浓,京城迎来了短暂的凉爽。
这一日,慕容雪正于坤宁宫偏殿查阅尚宫局呈报的秋季用度预算。自她执掌凤印以来,力行节俭,对宫廷开支管控极严,削减了许多不必要的浮费。即便如此,皇家用度依然浩繁,每一项都需她仔细核验。
婉如轻步进来,神色略显凝重,低声道:“娘娘,前朝传来消息,涉及新科进士,似有不妙。”
慕容雪抬起头,放下朱笔:“何事?”
“是二甲进士李墨林,外放至河东路平阳县任县令,赴任不足两月,今日有八百里加急奏报入京,称其……称其贪渎河工银两,并草菅人命,致民怨沸腾,已有乡民聚众围堵县衙。”
慕容雪眉头倏然蹙起:“李墨林?可是那个在琼林宴上,因直言边备策而受陛下赞赏的寒门进士?”
“正是此人。”婉如点头,“奏报是河东路转运使司所上,措辞严厉,列举了数条罪状:一是克扣今春本该发放的河工役夫工食银,中饱私囊;二是纵容衙役强行征发民夫,修筑其私宅,致一老翁被落石砸死;三是无视民怨,对陈情乡民施以杖刑,引发骚动。”
慕容雪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李墨林给她的印象颇深,虽家境贫寒,但性情耿直,有股锐气,殿试策论中关于整顿吏治、巩固边防的见解颇得司马锐欣赏。这样的人,赴任不到两月,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贪腐枉法?这转变未免太快,也太不合常理。
“消息来源可靠吗?仅是转运使司一面之词?”慕容雪问道。大燕官制,路一级的转运使负责财赋运输,也有监察地方官员之责,但其奏报也未必全然公允。
婉如回道:“奏报是加急直送政事堂的,想必此刻陛下也已知晓。据我们的人探知,随同奏报一起送达的,还有平阳县数名乡绅联名按了手印的状纸,以及……据说是在李墨林住处搜出的部分赃银和往来账册副本。”
人证物证似乎俱全。慕容雪的心沉了下去。若此事坐实,不仅李墨林前程尽毁,性命难保,更会对整个新科进士群体,尤其是寒门子弟造成毁灭性打击。那些反对科举新政的力量,必然会借此大做文章,抨击寒门子弟“根基本浅,见利忘义”,不堪重用。
“陛下那边有何反应?”慕容雪最关心的是司马锐的态度。
“陛下闻奏震怒,已下旨将李墨林就地革职锁拿,押解进京,交由三司会审。并命吏部、刑部、御史台即刻选派精干人员,前往平阳县彻查此案。”婉如顿了顿,补充道,“朝中已有御史风闻奏事,上书弹劾本届科举取士不公,主考官或有失察之责,要求严惩李墨林,以儆效尤。”
风暴来得又快又猛。慕容雪站起身,走到窗前,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绝不只是一起简单的贪腐案,其时机、其指向,都透着一股浓重的阴谋气息。李墨林就像是被精心选中的第一个靶子。
“娘娘,此事会牵连到江修撰吗?”婉如不无担忧地问。毕竟江文渊是状元,是寒门进士的旗帜。
“暂时不会直接牵连,但风向已然不对。”慕容雪冷静地分析,“对方选择李墨林而非江文渊,或许是因为江文渊在翰林院,处于陛下和众目睽睽之下,不易下手。而李墨林外放地方,天高皇帝远,更容易被构陷。扳倒了李墨林,下一个目标,未必不会是江文渊。这是敲山震虎,也是投石问路。”
她沉吟良久,转身吩咐道:“婉如,有几件事,你立刻去办。”
“第一,动用我们在河东路的人手,不必接触官方,只需暗中查访,了解平阳县的真实民情,尤其是关于李墨林到任后的所作所为,越细致越好。重点查访那些联名上告的乡绅背景,以及所谓‘被害’民夫的家眷邻里。”
“第二,留意京城内的舆论风向,特别是清流和世家圈中的议论。看看都是哪些人在推波助澜,又将矛头引向何处。”
“第三,……”慕容雪略一停顿,“想办法,让江文渊知晓此事,但要点到为止,只让他知道李墨林被劾,案情未明,提醒他自身更需谨言慎行,静观其变。不必说太多,他自会明白。”
“是,娘娘。”婉如领命,匆匆而去。
慕容雪独自立于殿中,面色沉静。她深知,这场斗争已经从翰林院的暗流,演变成了真刀真枪的攻讦。帝后对新科举子的扶持,触动了旧有利益格局,反扑是必然的。而李墨林案,就是对方精心选择的一个突破口。此案若处理不当,科举新政可能受挫,朝堂刚刚兴起的新气象恐将夭折。
前朝,紫宸殿。
司马锐面色铁青,将那份河东路转运使的奏报摔在御案上。下方站着几位重臣,包括宰相崔明远、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
“岂有此理!”司马锐声音冰冷,“朕开科取士,意在遴选真才,为国效力。这李墨林,朕还记得他的策论,言之有物,颇有风骨!怎得到任不足两月,就做出如此天怒人怨之事?是朕看走了眼,还是这科举本身就有问题?!”
最后一句,已是重若千钧。几位大臣皆屏息垂首。
崔明远出列,躬身道:“陛下息怒。知人知面不知心,此子或许本就心术不正,善于伪装,蒙蔽了圣聪。如今罪证确凿,依律严办便是。至于科举取士,乃陛下圣明独断,为国选才之良法,岂因一不肖之徒而否定全局?老臣以为,正当借此案,整肃吏治,清除害群之马,方能显陛下公正,亦可使天下人知朝廷法度之严。”
崔明远这番话,看似公允,既谴责了李墨林,又维护了科举制度,但细细品味,却将李墨林个人品行不端坐实,并巧妙地将“整肃吏治”的重点引向了“清除害群之马”,暗示新进士中可能还有类似隐患。
刑部尚书接口道:“崔相所言极是。陛下,臣已遵旨,选派刑部侍郎韩青为钦差,会同御史台、吏部官员,即日启程前往平阳,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姑息!”
司马锐冷哼一声:“查!给朕彻查!若李墨林果真罪大恶极,朕绝不轻饶!但若让朕知道,有人在此案中上下其手,诬陷忠良……”他目光如电,扫过众臣,“朕的刀,也一样锋利!”
众臣心中一凛,齐声应诺。
退朝后,司马锐独留宰相崔明远。
“崔相,”司马锐语气稍缓,但目光依旧锐利,“你如何看待此事?李墨林之案,是偶发,还是别有隐情?”
崔明远沉吟道:“陛下,老臣不敢妄断。然,新进士年少气盛,骤然得官,若把持不住,行差踏错,亦非不可能。河东路转运使周大人,为官多年,素有清名,其奏报当有依据。至于是否另有隐情,需待钦差查证。老臣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老臣担心,此案若处理不当,恐寒了天下寒门士子之心,亦会助长朝中某些人对科举新政的非议。”崔明远语气恳切,“故,老臣以为,此案关键,在于‘公正’二字。既不能因是新进士而袒护,亦不能因是寒门而加重其罪。一切当以事实为依据,以律法为准绳。”
司马锐深深看了崔明远一眼,这位三朝元老,世家领袖,话说得滴水不漏,处处彰显公心。但司马锐心中清楚,崔明远乃至其背后的世家势力,对科举扩招、寒门崛起,绝非乐见其成。只是,他们不会明着反对,只会利用这样的机会,一步步削弱寒门势力的影响。
“崔相老臣谋国,朕知道了。”司马锐不置可否,“此案就依律查办吧,朕等着钦差的回报。”
崔明远告退后,司马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何尝不知此案蹊跷?但作为皇帝,在证据看似确凿的情况下,他必须表态严查,以示公正。此刻,他格外想念慕容雪的冷静与智慧。
当夜,司马锐来到坤宁宫,将朝堂上的情形告知慕容雪。
慕容雪静静听完,为司马锐斟上一杯安神茶,缓声道:“崔相之言,四平八稳,无可指摘。但恰恰是这份‘公允’,更显其背后谋划之深。他们要将此案定性为李墨林个人品行问题,进而引发对全体新进士品行的质疑,最终动摇科举取士的根基。”
司马锐愤然道:“朕岂能不知?只是眼下证据对他们有利,朕若强行回护,反而落人口实。”
“所以,关键在于查清真相。”慕容雪目光坚定,“李墨林是忠是奸,是贪是廉,必须水落石出。若他果真犯罪,依法严惩,无话可说,也能借此整饬吏治,清除真正的不肖之徒。但若他是被诬陷的……”
慕容雪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那便是有人公然构陷朝廷命官,挑战陛下权威,破坏国策。届时,就不是惩处一个李墨林的问题,而是要揪出幕后黑手,予以重典,以正朝纲!”
司马锐握住慕容雪的手:“雪儿,朕与你想的一样。已派了韩青为钦差,此人素以刚直着称,或可倚重。”
慕容雪却微微摇头:“韩青刚直不阿,自是好事。但正因其刚直,有时不免失于察察,易被表面证据所惑。且对方既敢动手,必然做了周密安排,恐怕不会让钦差轻易查到破绽。我们需做两手准备。”
“哦?你有何计策?”
慕容雪低声道:“明面上,依靠三司会审和钦差查案。暗地里,我们需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妾身已派人前往平阳暗中查访。此外,京城这边,舆论导向至关重要。我们不能让对方一味泼脏水,需有人为新进士发声,至少要让朝野明白,此事尚无定论,不宜过早盖棺定论。”
“你是说……找些清流官员?”
“不错。但需是真正德高望重、并非世家核心、且对科举取士本身持支持态度的老臣。由他们出面,提醒朝廷需谨慎办案,勿使寒士离心,效果会比我们直接出面要好。”慕容雪早已思虑周全,“譬如,国子监祭酒周老大人,以及都察院那位以倔强闻名的刘御史。”
司马锐点头:“此二人确是合适人选。周祭酒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刘御史连朕都敢顶撞,由他们说话,分量足够。朕明日便寻机暗示一下。”
帝后二人又仔细商议了诸多细节,直至深夜。一场围绕李墨林案、实则关乎科举新政命运的暗战,悄然拉开帷幕。
次日,翰林院中气氛明显不同。
同僚们看江文渊的眼神更加复杂,有同情,有疏远,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李墨林出事,江文渊作为寒门进士的领头羊,兔死狐悲之感最为强烈。
午间歇息时,那位寒门出身的庶吉士赵志远,悄悄凑到江文渊身边,低声道:“江年兄,李墨林的事,你听说了吗?”
江文渊面色平静,点了点头。他昨夜已通过婉如辗转传来的消息,知晓了大概,并得到了皇后的隐晦提醒。
赵志远忧心忡忡:“这……这可如何是好?李年兄性子是直了些,但我不信他会做出那等事!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我们这些新进士都脸上无光,有些人说话可难听了。”
江文渊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赵志远,沉声道:“赵年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陛下已派钦差彻查,我等此时更应沉住气,恪尽职守,勿要妄议是非,授人以柄。相信朝廷,相信陛下,定会还天下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镇定。赵志远见状,焦虑稍减,点头道:“年兄说得是,是我浮躁了。”
这时,柳文清摇着折扇踱步过来,似笑非笑地说道:“江修撰倒是沉得住气。只是这李墨林一案,影响恶劣啊。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说我们这科进士,怕是良莠不齐。唉,真是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江文渊抬眼,目光平静无波:“柳年兄,案情尚未查明,此时论定,为时过早。况且,科举取士,乃为国求贤,纵有宵小之辈,亦不能掩众多贤才之光。我等只需做好分内之事,问心无愧即可。”
柳文清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两声:“江修撰高见,佩服,佩服。”说罢,悻悻走开。
江文渊知道,柳文清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世家子弟的普遍看法。他们乐于见到寒门进士出事,以此证明“寒门难出贵子”的论调。压力如无形之网,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唯有更加谨言慎行,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翰林院的编书工作中,用沉默和实干来对抗风浪。
数日后,国子监祭酒周老大人,在一次经筵讲学后,借古喻今,对司马锐谈及用人之道。
老者须发皆白,声音洪钟:“陛下,老臣读史,见历代明君用人之道,首在明察,次在包容。人有贤愚,事有真伪,若因一人之过而疑天下贤才,或因流言蜚语而弃用忠良,非社稷之福也。譬如汉之孝武,虽用江充而酿巫蛊之祸,亦能用卫霍而开疆拓土。故,察人需慎,断案需公,使贤者进,佞者退,则朝纲可振,天下可安。”
周老大人并未直接提及李墨林案,但其意不言自明。司马锐听后,颔首称善:“周老爱卿所言,深得朕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察奸辨枉,亦不可不谨。朝廷自有法度在,必不使忠良蒙冤,亦不令宵小逍遥。”
与此同时,都察院的刘御史,这位以“倔强”闻名的言官,果然不负帝后所望,上了一道措辞激烈的奏疏。他并未为李墨林辩护,而是猛烈抨击那些仅凭一方奏报和未经证实的“证据”,就大肆攻击新科举子、否定科举制度的言论。他指出,此类行为是“居心叵测,欲塞贤路”,要求朝廷在查办李墨林案的同时,也应追究那些散布不实言论、扰乱视听的官员的责任。
刘御史的奏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支持与反对者争论不休,使得舆论未能一面倒地批判新进士。这为彻查案情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就在这纷扰之中,慕容雪派往平阳县的暗线,传回了第一批消息。
消息内容简短,却至关重要:一、平阳县今春河工款项,据查确未足额发放给役夫,但地方账目显示已由县令李墨林签批支取。二、所谓为县令修私宅征发民夫致死之事,当地百姓说法不一,有说确有其事,也有说死因可疑,且死者家属已被官府控制,无法接触。三、联名上告的几位乡绅,均与平阳县乃至河东路的一些豪强、官员关系密切。
这些信息碎片,暂时无法拼凑出完整真相,但至少表明,此案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疑点重重。慕容雪将消息密报司马锐,司马锐心中更有底数,密令钦差韩青,不必急于定案,需深挖细节,尤其是款项流向和乡绅背景。
秋雨连绵,京城笼罩在一片湿冷之中。
李墨林案如同这秋雨,给朝堂蒙上了一层阴霾。但在这阴霾之下,帝后联手,已悄然布下棋局。一方是急于借题发挥、巩固既得利益的旧势力,一方是力图查明真相、保护新政成果的帝后及支持者。而像江文渊这样的新进士,则在这棋局中,既是棋子,也将在风雨的洗礼中,决定自己最终是成为弃子,还是堪当大用的国之栋梁。
风暴已然降临,考验的不仅是李墨林的清白,更是年轻皇帝的权威、新政的韧性,以及整个大燕王朝走向未来的决心。
(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波乍起疑案生 帝后同心布棋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