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咸阳,蝉鸣聒噪,而宣室殿内的气氛,却比这酷暑更加灼热。肃清内患、挥师北向、大举新政带来的短暂亢奋与凝聚力,在触及一个最现实、最根本的问题时,开始显露出其下的裂痕与压力——钱。
治粟内史萧何立于殿中,手中捧着一卷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秦纸,素来沉稳的面容上,此刻也难掩凝重。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算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自去岁天工苑扩产、北疆增兵、各地驰道、水利、蒙学、医馆试点并行以来,国库支出,已远超岁入。今岁虽盐引、商税新法初见成效,然增收部分,远不抵新增耗费之十一。若照此规模持续,至秋末,国库现存钱粮,恐将见底。”
殿内一片死寂。先前因军事胜利和新政蓝图而激荡的热血,仿佛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许多大臣,尤其是那些对具体财政不甚了了的官员,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知道花费巨大,却未料到已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
廷尉李斯眉头紧锁,率先出列。他没有直接反驳萧何的数据——萧何掌计,其数必确——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政策本身。
“萧内史所虑甚是!”李斯声音沉肃,带着法家特有的务实与警惕,“然,究其根源,在于新政铺展过速,耗费无度!天工苑格物,固然有所产出,然其耗费几近无底!北疆用兵,蒙恬将军足以守成,何须年年增兵、岁岁转运,徒耗国力?至于驰道、蒙学、医馆……此皆善政,然当量力而行,徐徐图之!如今齐头并进,与民争利犹嫌不足,更欲榨干国库,此非治国之道,乃取祸之途也!”
他刻意避开了对扶苏的直接指责,但句句都在质疑监国推行的整体方略“过急过猛”。殿内不少保守派官员,尤其是出身旧贵族或与地方利益牵扯较深者,纷纷露出赞同或忧虑之色,低声附和。
“李廷尉此言差矣!”一名由扶苏新近提拔的年轻御史忍不住出列反驳,“天工苑所出钢铁、水泥,于强军、利民岂无大用?北疆匈奴,非击溃不足以保安宁,岂能坐守?至于蒙学医馆,更是强国之本!若因惜财而废国策,才是因噎废食!”
“黄口小儿,懂得什么治国艰难!”一名老臣冷哼道,“国库空虚,则军饷无着,吏禄难发,一旦生变,顷刻便是大祸!难道要朝廷去向百姓加征赋税吗?秦法虽严,亦知民力有穷!”
争论顿时激烈起来。一方坚持“开源节流,放缓步伐”,另一方主张“艰难一时,功在千秋”。萧何夹在中间,眉头拧得更紧。他深知双方都有道理,但帝国的车轮已然加速,强行刹车可能导致更严重的失衡甚至倾覆。
就在争论愈演愈烈之际,端坐于上的扶苏缓缓抬起了手。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扶苏没有理会双方的争执,而是看向萧何,平静地问道:“萧卿,若按现有岁入与必要支出,每年缺口,大约几何?”
萧何早已算清,立刻答道:“回殿下,若维持新政现有规模不减,每年缺口,约在……约在岁入的两成至三成之间。”
两到三成!这个数字让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小数目,是足以拖垮一个王朝的巨额赤字。
扶苏点了点头,仿佛这个惊人的数字早在他预料之中。他目光扫过群臣,缓缓开口,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构想:
“诸卿所虑,无非‘财用不足’四字。开源,商税已在推行,然非立竿见影;节流,北疆不可松,新政不可废。那么,何不换一种思路?”
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朝廷,可否向民间借贷?”
“借贷?”殿内一片愕然。皇室、官府向富户“借钱”以备急用,古已有之,但多是临时、小额,且往往伴随强制甚至掠夺,从未有过作为国家常策、大规模、公开向民间“借贷”的概念。
“不错。”扶苏语气肯定,“由朝廷出面,发行一种凭证,名为‘国债’。设定面额、利息与偿还期限,公开向天下商贾、富户乃至有余财的百姓发售。言明所筹钱款,专用于北疆战备、驰道修建、蒙学医馆等利国利民之业。百姓购此‘国债’,既有利息可图,亦是支持朝廷,共筑强国之基。待朝廷财政丰裕,再按约偿还本息。”
这个构想完全超越了时代的认知。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消化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向“民”借钱?还付利息?还要公开凭证?
李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脸色变幻,急声道:“殿下!此议万万不可!朝廷威仪何在?向民间借贷,与乞讨何异?且利息何来?若到期无法偿还,朝廷信誉扫地,必生大乱!此乃饮鸩止渴!”
“李卿只看到‘借’,却未看到‘用’与‘还’。”扶苏冷静地反驳,“所借之财,用于产生更大效益之事——北疆安定可保商路畅通,驰道修通可促货殖流通,民智开启、民体强健可增国力税基。待这些效益显现,朝廷岁入大增,偿还本息,绰绰有余。此非乞讨,乃是投资!以未来之收益,解今日之急需。”
他看向萧何:“萧卿,你以为此策,在筹算上,可行否?”
萧何脑中飞速计算。如果真能以此法筹集到巨额资金,度过眼前最艰难的投入期,待北疆战事取得决定性胜利、新政红利逐步释放……这或许真是一条险中求活、甚至化险为夷的奇径!但其中的风险也巨大无比——信誉、利息负担、管理难度……
他深吸一口气,谨慎道:“殿下,此策……前所未有。若运作得当,或可解燃眉之急,并为财政开一新途。然,具体如何发行、利息几何、期限多长、如何确保偿付、如何防止奸人伪造与投机……需极度周密之筹划与律法保障,万不可有丝毫纰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需萧卿与李廷尉,会同少府、御史台,详细拟定章程。”扶苏一锤定音,“此事可先于《大秦报》造势,阐述其利国利民之宗旨。初期发行,可限于咸阳、蜀郡、南阳等富庶且新政推行较好之地,数额不宜过大,以观成效。”
他看着依旧面带疑虑、甚至惊恐的群臣,声音沉稳而有力:“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祖宗成法,可依不可泥。大秦欲强,欲开拓新天,岂能困守于旧有之财货观念?此事,孤意已决。诸卿当齐心协力,完善此策,而非阻挠。”
朝会在一片震惊与复杂的思绪中结束。“国债”这个陌生的词汇,连同其背后所代表的、监国殿下那超越时代的财政胆略与掌控力,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一位大臣的心中。争议并未平息,只是从公开的朝堂,转入了更隐秘的角落和更复杂的筹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