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道浴血的身影牢牢钉住。
乐进。
他的兜鍪早已不知去向,发髻散乱,被血水与汗水粘在脸颊。
身上的铠甲已经看不出原色,布满了刀砍斧劈的狰狞豁口,左臂更是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下,显然已经折断。
可他依旧挺立着,右手紧握环首刀,刀锋因卷刃而犬牙交错,上面挂着的碎肉与血浆正一滴滴落在尘土里。
那双眼睛,才是最让人心悸的所在。
它们烧得通红,没有半分伤痛带来的颓靡,只有焚尽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曹公的将士,随我……杀!”嘶哑的嗓音仿佛从撕裂的喉咙中硬挤出来,他拖着重伤之躯,竟再次向着包围圈最厚实处发起了冲锋。
残存的百余名曹军士卒本已心气尽丧,此刻见到主将如此悍不畏死,胸中那点早已冰冷的血,竟被重新点燃。
他们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像一群追随头狼的野兽,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乐进的背影,撞向那片钢铁丛林。
这一幕,太过悲壮,以至于连围攻的吕布军士卒,一时间竟也为之气夺,攻势不由得一滞。
他们见过凶悍的敌人,却没见过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疯子。
“都住手!”一声清朗的喝令响起,一名面如冠玉、身披绿袍的年轻小将催马而出,手中青龙偃月刀一横,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正是关平。
他遥望乐进,眼中满是敬佩与不忍:“乐将军,勇冠三军,当世虎臣。如今曹军大势已去,你这又是何苦?若将军肯降,温侯必会以礼相待,他日封侯拜将,亦非难事。”
乐进踉跄一步,用刀撑住地面,剧烈地喘息着,他抬起头,血污遍布的脸上扯出一个森然的冷笑:
“黄口小儿,也配在此饶舌!我乐文谦,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为曹公死战之鬼!”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声暴喝,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环首刀掷向关平!
关平眼神一凝,他没料到对方伤重至此,竟还有如此爆发力。
他侧身轻松躲过飞刀,心中惋惜之情更甚。
好一条汉子,可惜各为其主。
“既如此,平只好得罪了!”关平一提缰绳,战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如一道绿色闪电冲向乐进。
他敬其忠勇,不愿伤其性命,只求能将其生擒。
乐进赤手空拳,面对关平挟万钧之势而来的青龙大刀,不退反进。
他猛地拔出腰间备用的短匕,在刀锋及体的瞬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矮身切入,匕首直刺关平战马的腹部。
这是完完全全的以命换命的打法。
关平大惊,只得强行收刀回防,刀杆“嘭”地一声砸在乐进的肩胛骨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乐进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却借着这股力道,翻滚着冲入了身后亲兵拼死撕开的一道缺口。
“将军快走!”亲兵们嘶吼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关平追击的路线。
关平一刀扫开数人,却见乐进已在残兵的簇拥下,向着不远处的山林退去。
他勒住战马,看着那些舍生忘死的曹军背影,终究没有再下令追杀。
英雄相惜,他下不了这个手。
这一切,都被山坡上观战的吕布尽收眼底。
“可惜了。”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惋惜,“若天下忠义之士尽归我用,何愁大业不成。”
身旁的陈宫躬身道:“主公,乐进此人刚烈,怕是宁死不降。”
“我当然知道。”吕布的眼神从远处乐进狼狈逃窜的身影上移开,锐利的目光投向了那座被围困的山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个乐进,降与不降,无伤大局。但他的这份忠烈,却提醒了我。”
他缓缓抬手,指向山上夏侯渊与许褚所在的方位,眼中闪烁着光芒:
“忠臣,最重袍泽之情。郭嘉不是自诩算无遗策吗?我便将夏侯渊、许褚,还有这山上数千条性命,作为一道考题送给他。我倒要看看,他这个聪明人,是选麾下大将的命,还是选他曹老板的天下。”
话语中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自信与残忍,那份因乐进而起的些许遗憾,早已被更庞大的谋划所取代。
山顶,寒风如刀。
当浑身是血、几乎不成人形的乐进被搀扶上来时,许褚那双铜铃大的虎目瞬间红了。
他一把扶住乐进,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文谦!你……”
“无妨。”乐进摆了摆手,牵动伤口,疼得他面容扭曲,却还是硬撑着站直了身体,目光扫过眼前的景象。
夏侯渊脸色凝重,他身后的士卒们个个带伤,士气低迷。
加上乐进带回来的残兵,总共也不过两千之数。
他们被困在这座光秃秃的山头上,粮草断绝,援兵无望,山下是数万精锐的吕布大军,那连绵的营帐与火光,像一张正在缓缓收紧的巨网,要将他们彻底绞杀。
没有人说话。
许褚扶着乐进,夏侯渊按着剑柄,三个曹营最顶尖的将领,就在这山巅之上,沉默地对视着。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片死寂。
那是暴风雨来临前,大海最深处的宁静。
良久,许褚瓮声瓮气地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文谦,你歇着。待会儿,俺先冲。”
乐进咧开嘴,血沫从齿缝间渗出:“仲康,你忘了?冲锋陷阵,我可从没输过你。”
夏侯渊长长呼出一口白气,那口浊气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消散。
他没有加入争论,只是默默地检查着自己的弓矢,眼神却越发坚定。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何死得有价值。
他的目光越过山下的重重围兵,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是许都的方向。
郭祭酒……奉孝他不知是否还活着。
以他的智谋,会如何破局?
然而,当夏侯渊的视线再次扫过山脚下吕布军的营盘时,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悄然爬上心头。
那连绵的火光,将整座山都围得水泄不通,可那包围圈的阵型,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松散与随意,仿佛不是在围困一支拼死抵抗的孤军,而是在看管一群早已束手就擒的绵羊。
这……不像是吕布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