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我们被包围了!”
副将乐进嘶声吼道,他的一条胳膊被箭矢贯穿,鲜血染红了半边铠甲。
夏侯渊眼神如刀,环顾四周,心中已是一片冰冷。
他知道,自己中了吕布的奸计。
但身为曹氏宗亲的骄傲和百战宿将的血性,让他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
他猛地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壮的长嘶。
“儿郎们!”夏侯渊的声音盖过了战场的喧嚣,“我们是大汉的军人,是曹公的部曲!身后已无退路,唯有死战,方有一线生机!随我……杀穿敌阵!”
他没有选择防御,而是选择了最疯狂的进攻。
他看准了文丑的帅旗,那里是敌军攻势最猛烈的地方,也必然是其阵型相对薄弱的一环。
“乐文谦!你率部从左翼牵制!我亲领八百死士,凿穿他中军!”夏-侯渊下达了近乎自杀式的命令。
“诺!”乐进没有丝毫犹豫,大吼一声,领着残部向左侧发起了决死冲锋。
与此同时,夏侯渊亲手挑选的八百名最为悍勇的骑兵,在他身后集结成一个锋锐的锥形阵。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决绝。
“杀!”
一声令下,八百骑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混乱的战场,直扑文丑的大旗。
文丑见状,不惊反喜,大笑道:“区区残兵,也敢与我争锋?给我碾碎他们!”
两股洪流轰然相撞,瞬间激起漫天血雨。
夏侯渊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化作夺命的毒龙,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他与乐进的突然发力,如同一把尖刀,硬生生在文丑看似严密的军阵上捅开了一个缺口。
文丑猝不及防,被这股亡命的气势所慑,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夏侯渊与乐进没有恋战,而是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带领残部迅速脱离接触,一头扎进了侧面那片茂密的山林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围歼战的节奏出现了一丝停顿。
山坡之上,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的吕布,一直冷眼旁观着这场围猎。
当看到夏侯渊的突围时,他嘴角那抹轻蔑的笑意微微收敛了一些。
“困兽犹斗,倒也有几分血性。”他淡淡地说道,但眼神却变得愈发冰冷。
他看穿了夏侯渊的意图,那不是真正的突围,只是一种拖延时间的垂死挣扎。
他们想钻进山林,利用复杂的地形来消耗自己。
“传令下去。”吕布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命魏续、宋宪各率三千步卒,从两翼入林,给本侯拉开一张大网,一步步地压过去。告诉他们,本侯不要活口,只要把夏侯渊的脑袋带回来。”
他身旁的陈宫微微皱眉,但终究没有说话。
吕布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幽深的山林,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轻蔑,逐渐转为一种猎人锁定猎物时的专注与凝重。
他知道,这场围杀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猫捉老鼠的游戏,该结束了。
密林深处,夏侯渊和乐进带着不足千人的残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
林中光线昏暗,树影幢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将士们个个带伤,精疲力竭,只能凭借着最后的意志力支撑着。
短暂的寂静并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夏侯渊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极轻微的、密集的脚步声,还有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从四面八方隐隐传来,如同潮水般,正不疾不徐地向他们合拢。
他抬头望去,前方是一条蜿蜒曲折、仅容数人并行的狭窄山道,那是他们逃出生天的唯一路径,却也像一条通往地狱的咽喉。
夏侯渊的左臂软软垂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流着血,但他握刀的右手却愈发沉稳。
在他身旁,许褚那魁梧的身躯已化作一尊血肉罗刹,虎头大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碎裂的甲胄和飞溅的脏器。
他们身后的数十名亲卫,人人带伤,却无一人后退,用身体和兵刃在这条狭窄的山道上,铸成了一道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的堤坝。
“杀!”许褚一声雷霆般的咆哮,震得山石簌簌作响。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虎头刀横扫千军,硬生生将三名冲在最前的吕军士卒连人带盾劈飞出去,滚下山道。
这悍不畏死的气势,竟让潮水般涌来的吕军攻势为之一滞。
吕军士兵也是人,面对这等不似凡人的猛恶,本能的恐惧压倒了军令的威严。
趁着这短暂的空隙,夏侯渊与许褚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绝。
死,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像丧家之犬一样,在逃亡中被一一猎杀。
他们是曹孟德麾下的上将,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受此屈辱。
“吕布匹夫!”许褚拄刀而立,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却如洪钟般传遍山谷,“只会遣些鼠辈前来送死吗?可敢与你许爷爷我阵前一战!”
这声喝骂充满了狂傲与不屑,立时激怒了吕军阵中的猛将文丑。
他本是袁绍旧将,归降吕布后正欲立功,当即策马上前,对山坡上那座高大的帅旗下的人影拱手道:“温侯!末将愿往,为君上斩此狂徒!”
不等吕布发话,他身侧的臧霸却一把按住了他的缰绳,低声道:
“文将军稍安勿躁。你看那许褚,虽状若疯虎,气息却已不稳,分明是力竭之兆。他此刻叫阵,不过是激将之法,意在拖延片刻,好喘息回力。我军只需四面围定,以弓弩徐徐射之,不出半刻,他们便会自行崩溃。”
吕布端坐于战马上,猩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山道上浴血的两人,臧霸的话他自然听得明白。
许褚的这点伎俩,又怎能瞒得过他这位沙场之上的王者。
但他并未采纳臧霸的建议。
对付这等值得尊敬的勇士,用弓箭这种怯懦的方式将其射杀,是对武勇的侮辱,也是对他吕奉先威名的玷污。
他要的,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让敌人感受到彻底的绝望,然后亲手将其碾碎。
“铛——”
吕布抬起手,身后亲卫立刻鸣金。
清脆的锣声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嘈杂,正在犹豫着是否要再次冲锋的吕军如蒙大赦,潮水般退了下去,在山道下方重新列阵,黑压压的刀枪剑戟,如同一片死亡森林。
一时间,整个山谷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只有风声,和夏侯渊、许褚等人粗重的喘息声。
敌我双方隔着百步之遥对峙,吕军将士的眼中没有了先前的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看死人般的平静。
而夏侯渊等人的心中,刚刚燃起的些许希望,又被这无情的沉默彻底浇灭。
这比直接冲杀上来,更让人感到窒息。
吕布缓缓抬起了手中的方天画戟,戟尖的月刃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这个动作,就是总攻的信号。
夏侯渊握紧了刀柄,准备迎接生命中最后的厮杀。
然而,就在吕布的画戟即将挥落的瞬间,一阵急促而嘹亮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吕军阵后方响起!
“是‘曹’字旗!是我们的援军!”一名眼尖的曹军亲卫嘶声力竭地喊道,声音里带着绝处逢生的狂喜。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南方向的山林中,一面巨大的“曹”字帅旗破开林海,数千名曹军士卒如猛虎下山,呐喊着直冲吕军的后阵。
为首一员年轻小将,身披银甲,手持长枪,正是曹操的族子,曹真!
这支援军的出现,如同一柄尖刀,狠狠刺进了吕布精心布置的包围圈的腰眼。
原本严整的吕军后阵顿时大乱,负责侧翼防御的部队仓促间调转方向,迎向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冲击。
煮熟的鸭子,飞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暴怒,瞬间冲上了吕布的头顶。
这是一种王者的尊严被挑衅的愤怒。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名冲在最前,显得尤为英武的年轻将领。
“不知死活的东西。”吕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反手摘下身后的雕翎大弓。
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在马背上微微侧身,拉弓,瞄准,撒放,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咻——”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声响起,仿佛撕裂了空间。
正在奋力冲杀的曹真,只觉一股死亡的寒意扑面而来,他本能地举枪格挡,但那支箭矢的速度与力量,已经超出了他能反应的极限。
“噗!”
箭矢精准无误地洞穿了他的咽喉。曹真脸上的悍勇与激昂瞬间凝固,
刚刚还气势如虹的曹军援兵,被这惊天一箭震慑得攻势为之一顿。
主将阵前被一箭射杀,这是何等恐怖的威势!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开来。
“将军!”副将吕虔目眦欲裂,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
他看了一眼山上岌岌可危的夏侯渊等人,又看了一眼远处那尊如魔神般端坐的吕布,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你!带一千人,从小路绕上山,务必接应妙才将军他们下来!”
吕虔指着一名校尉,厉声下令,“剩下的人,随我来!缠住吕布!为他们争取时间!”
说罢,吕虔不顾一切地拍马舞刀,嘶吼着“为子丹将军报仇”,竟直直地朝着吕布的帅旗所在冲了过去。
他身后数千曹军也被他的决死之志所感染,暂时压下了恐惧,呐喊着发起了决死冲锋。
吕虔很清楚,自己此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他别无选择。
只有用自己和这数千人的性命,才能将吕布这个战场上最大的威胁暂时钉在原地。
“螳臂当车。”吕布冷哼一声,甚至懒得再用弓箭,只是随手一挥画戟,身边的亲卫与数员大将便如狼群般迎了上去。
战场瞬间分成了三块。
山道之上,得到喘息的夏侯渊和许褚正焦急地等待着。
山下,吕虔率领的部队与吕布的主力绞杀在一起,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混杂成一片,吕虔本人很快便被数员吕将围攻,身上连中数创,鲜血染红了战袍,却依旧死战不退。
而在另一侧的山坡,那支分出去的千人队,正沿着崎岖的密林,艰难地向上攀爬,试图与夏侯渊会合。
终于,那支绕道的援军出现在了山道的另一头。
夏侯渊精神大振,与许褚对视一眼,率领残部发起了最后的反扑。
两股曹军汇合一处,人数上的劣势瞬间被扭转,他们从山道上反冲下来,如同一股洪流,将原本负责围堵的吕军冲得七零八落。
吕布见状,眉头紧锁。
他没料到曹军竟如此悍不畏死,吕虔的自杀式攻击,成功拖住了他的主力。
如今夏侯渊脱困,与援军合流,再想将其围杀已是不可能。
山地作战,兵力优势难以展开,混战之下,他麾下的并州狼骑也失去了最大的冲击力。
“全军出击!不要让他们跑了!”吕布怒吼着下令。
顷刻间,整片山野都化作了血腥的屠场。
双方的士兵彻底混杂在一起,失去了阵型,变成了最原始、最野蛮的厮杀。
刀砍入身体的声音,垂死的哀嚎,胜利的咆哮,交织成一曲末日的交响乐。
猎人变成了猎物,猎物又在绝境中化身为嗜血的凶兽。
这场混乱的厮杀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
黑暗笼罩了大地,也渐渐平息了双方的杀意。
谁也看不清谁,混乱的战斗让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尸体铺满了山坡与谷地。
筋疲力竭的曹军终于在吕虔残部的接应下,退到了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坳里。
夏侯渊拄着刀,看着身边仅存的千余名残兵败将,许多人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心中一片冰凉。
他们虽然活了下来,但这一战,败得太惨了。
就在这时,几名斥候从黑暗中狼狈不堪地奔来,其中一人身上还带着箭伤。
他踉跄地跪倒在夏侯渊面前,声音因恐惧和疲惫而嘶哑变形:“将军……不好了……彭城……彭城失守了!”
“什么?!”夏侯渊如遭雷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城中数万大军呢?”
斥候话未说完,一个落寞而疲惫的身影从他身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来人一袭青衫浑身狼藉,在血腥的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正是郭嘉。
此刻的他,脸上再无往日的洒脱与智珠在握,面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血丝与挥之不去的阴霾。
“妙才,不必问了。”郭嘉的声音沙哑而苦涩,“彭城已失,我军……归路已断。是我……算错了一步。”
郭嘉的出现和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彭城失守,意味着他们成了深入敌境的孤军,连最后的退路都没了。
一种比战败更深沉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每一个曹军士兵的心。
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血战,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夏侯渊松开了手,无力地后退两步,险些跌倒。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或茫然、或悲愤、或绝望的脸庞,最终将目光投向了西南方向。
那里,是豫州,是主公曹操所在的方向。
“收拢残兵……”他用尽全身力气,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全军转向,撤往豫州。”
残存的曹军,如同一头遍体鳞伤的野兽,在寂静的夜色中,拖着沉重的步伐,开始向着茫茫未知的方向撤退。
他们身后,是满地的尸骸,是燃尽的营火,是一段尚未终结,却已然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
而此刻,在吕军得胜还营的大帐之内,冲天的欢呼与酒肉的香气也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