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自帐篷的缝隙间挤入,刺破了浓稠的黑暗。
吕布的眼皮沉重地掀开,宿醉的头痛如潮水般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却感到胸口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
低头一看,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正大喇喇地横在他的胸膛上,还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汗水与尘土的酸臭气息。
吕布的脑子宕机了片刻,随即辨认出那竟是一只脚,一只脱了靴子、只穿着布袜的脚。
顺着脚往上看,只见庞统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身旁的地铺上,睡得正香,嘴里还发出轻微的鼾声,一条腿毫无仪态地翘起,不偏不倚,正好压在了他的心口窝。
这一瞬间,吕布心中涌起的并非怒火,而是一种荒谬绝伦的啼笑皆非。
他想象着若让外人看到这一幕,威震天下的温侯竟被自己的军师用臭脚压着胸口,恐怕会惊掉下巴。
他小心翼翼地捏住那只脚的脚踝,想把它挪开,触手处却是一片冰凉。
这让吕布心中一动,昨夜狂欢,这凤雏怕也是喝得烂醉,连鞋袜都未脱尽便睡死过去,夜里着了凉。
他非但没有推开,反而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庞统大半个身子,然后才轻轻地、带着一丝戏谑地将那只“尊足”从自己胸口搬了下去。
或许是吕布的动作惊扰了他,庞统喉咙里咕哝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当他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再看到吕布似笑非笑的眼神时,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地铺上弹了起来,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魂飞魄散地叩首道:
“主公!统、统罪该万死!昨夜醉酒无状,竟、竟冒犯主公天威!请主公降罪!”
他额头冷汗涔涔,心中已是一片冰凉。
冲撞主上,尤其是在睡梦中如此大不敬,按军法严惩,绝不为过。
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一只宽厚而有力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吕布的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却异常温和:“士元何罪之有?昨夜你我君臣同袍,共庆大胜,皆是性情中人,些许小节,何足挂齿。快起来,地上凉。”
庞统愕然抬头,正对上吕布那双清澈而坦然的眸子,里面没有半分责怪,只有全然的包容与亲近。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庞统全身,让他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士为知己者死,他追随过数位诸侯,却从未有一人能有如此胸襟。
这一刻,君臣之间最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隔阂,伴随着清晨的寒气,彻底烟消云散。
他深深一揖,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主公大恩,统,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吕布笑着将他扶起,帐外的喧嚣已经渐渐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挑战,也随之而来。
亲卫送上热水与餐饭,吕布与庞统简单用过,神色便恢复了肃穆。
很快,贾诩、高顺、张辽、魏续、宋宪等人陆续到来,昨夜的酒气已然散尽,取而代?????是凝重的战意。
“诸位,”吕布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让帐内气氛瞬间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刚收到两份加急军报,如同两盆冰水,让我们必须立刻清醒过来。”
他走到悬挂的舆图前,手指先是点在了青州方向:“其一,袁尚起豫州之兵,正在猛攻北海。臧霸虽勇,但兵力悬殊,已连失数县,孔融派人向我求援,信使言辞泣血,北海危在旦夕。”
众人神色一凛。
北海是徐州的北方门户,一旦失守,袁谭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下邳、彭城侧翼。
吕布的手指随即滑向东南,重重地顿在淮南九江郡的位置:“其二,袁术虽死,但其子袁耀在部将雷薄、陈兰的拥护下,收拢了数万残兵,死守寿春。
他们占据淮南,不仅让我军无法南下,更像一颗钉子,随时可能与江东孙策,或是西边的刘表勾结,反噬我军后背。”
帐内一片死寂。
一场大胜的喜悦被这残酷的现实冲刷得一干二净。
敌人并未被彻底消灭,反而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而吕布军经历连番大战,已是疲敝之师,彭城更是新得之地,人心未稳。
高顺踏前一步,声音沉稳如铁:“主公,末将以为,当分兵救援。由一人率精兵北上援救北海,击退袁尚,稳固青州防线。主公则亲率主力,南下荡平淮南,彻底消除后顾之忧。”
这是最稳妥也最直接的办法,但贾诩却微微摇头,苍老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高将军之言虽是老成谋国,但如今我军兵力已捉襟见肘,分兵两路,则两路皆弱。
袁尚与袁耀看似各自为战,实则互为犄角。我军一旦北上,曹操必不会坐视不理,极有可能出兵许都,与袁耀夹击我淮南部队;若我军尽数南下,袁谭破了北海,则我徐州腹地将门户大开。此乃两难之境。”
“那依文和之见,该当如何?”吕布转头看向贾诩,他深知这位毒士的计谋,往往能于绝境中辟出蹊生。
贾诩捻着短须,缓缓道:“为今之计,当以静制动,以外力破内局。彭城乃四战之地,必须稳守。可命鲁肃先生与文丑将军,率一万兵马留守彭城。”
“什么?让俺留守?”一直没说话的文丑顿时急了,他刚刚归降,正想在新主公面前表现一番,建功立业,留守彭城岂不是成了看家护院的?
他瓮声瓮气地说道,“主公,俺要去打仗!憋在城里骨头都要生锈了!”
贾诩不理他,继续对吕布说道:“鲁肃先生长于政略,可安抚彭城人心,筹措粮草,稳固后方。
文丑将军勇冠三军,足以震慑宵小。更重要的是……”贾诩话锋一转,看向文丑,慢悠悠地说道:
“曹操麾下猛将如云,此次折戟于此必然还会来犯,首当其冲的便是彭城。不知文丑将军可有兴趣与其手下名将会上一会?”
文丑原本耷拉着的脸瞬间变了,一双环眼瞪得像铜铃,怒气全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熊熊燃烧的战意:“此话当真?”
“曹操若动,必有大将为先锋。”贾诩淡然道。
“好!好!好!”文丑一拍大腿,兴奋地吼道,“这个差事俺接了!主公放心,只要俺文丑还有一口气在,彭城便固若金汤!曹军要是敢来,俺的开山斧早就饥渴难耐了!”
帐内众人见他前后反差之大,皆忍俊不禁,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
吕布满意地点点头,贾诩此计,既安抚了文丑这员降将,又实实在在地布下了一颗关键的棋子。
他走回舆图中央,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陡然变得深邃而辽远:“诸位,你们只看到了青州和淮南,但这不过是棋盘一角。我们真正的困局,在于我们身处‘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四面皆敌。”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巨大的框架:“北有袁尚、公孙瓒盘踞的幽冀草原。
西有曹操虎踞的中原与关中。
南有刘表坐拥的荆襄九郡与孙策经营的江东。
东面,则是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大海。我们就像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即便再勇猛,活动的空间也极其有限。”
众将闻言,无不悚然动容。
他们从未听过如此宏大而清晰的战略格局分析,吕布的话仿佛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让他们看到了远超一城一地得失的天下大势。
“所以,我们的眼光,不能只局限于中原这一隅。”吕布的声音充满了魔力,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
“中原是四战之地,也是四通八达之地。向北,越过幽州,是无垠的草原,那里有取之不尽的战马和骁勇的牧民。
向东,出海,海外有我们未知的土地与资源。
向西,穿过关中,是广袤的西域,丝绸之路的财富在那里流淌。
向南,跨过长江,是富庶的江南与更南方的蛮荒之地。”
吕布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从辽东,到朝鲜半岛,再到西域,甚至指向了那一片蔚蓝的海洋。
他口中的“四角四边”之论,彻底颠覆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他们原以为争霸天下就是占据洛阳、长安,问鼎中原,可吕布描绘的,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以中原为根基,向四方无限延伸的庞大帝国蓝图。
高顺、张辽等人眼中的震撼,逐渐化为一种近乎膜拜的狂热。
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主公,其胸中所藏,早已不是一郡一州,而是整个天下,甚至是天下之外的天下!
“因此,”吕布收回手,目光灼灼,“彭城要守,淮南要取,但我们更要做的,是跳出这个棋盘,去一个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建立我们真正的根基!一个进可逐鹿中原,退可休养生息的万世基业!”
会议结束,众将带着满心的震撼与激荡离去,各自领命准备。
吕布却独独留下了庞统。
帐内只剩下两人,气氛反而更加肃穆。
吕布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递给庞统:“士元,这是公台先生……临终前留给我的。”
庞统浑身一震,接过信的手指微微颤抖。
陈宫,这个名字如同一座大山,既是他敬仰的前辈,也是吕布军过去的灵魂。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一行行,一字字,犹如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信中所述,竟与方才吕布的“四角四边”之论不谋而合,但更为详尽,更为大胆!
陈宫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辽东,建议吕布在彼处暗中建立基业,开港口、练新军、通海外、联乌桓,以此为后手,待天下有变,便可从陆路和海路双管齐下,一举定鼎乾坤!
“这……这……”庞统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惊叹,“公台先生之远见,实乃鬼神莫测!此策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却又……却又丝丝入扣,可行性极高!”
“公台与我,所见略同。”吕布沉声道,“只是,此事干系重大,非智勇双全、胆识过人之辈不能担此重任。遍观军中,唯有士元你,可当此任。”
他凝视着庞统:“我需要你,替我,也替公台,去辽东,将这图上之策,变为现实。此去山高路远,危机四伏,你……可愿往?”
庞统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略显促狭的凤目中,此刻燃起的是一片足以燎天的烈焰。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信纸郑重叠好,贴身收藏,而后对着吕布,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一揖及地。
“主公与公台先生信我,庞统万死不辞!愿为主公开辟万世之基!”
就在吕布与庞统君臣二人于彭城定下这惊天之策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水网密布的荆州襄阳,一间临江的静谧书斋内,一位年轻的文士正凭栏远眺,手中羽扇轻摇,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滚滚东流的江水。
他身前的小几上,同样铺着一幅舆图,一枚黑色的棋子,被他不经意地捻起,缓缓地,落向了淮南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