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相府的后园内,亭中的梅子早已熟透,青黄相间,散发着微酸的甜香,一坛温热的酒在小泥炉上咕嘟着,散发出淡淡的酒气。
这本该是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然而亭中的气氛却有些焦灼。
刘备端坐着,背脊却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
对面的曹操,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玄德,你我煮酒,何不谈谈这天下英雄?”
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刘备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刘备心中警钟大作,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份谦卑温厚的笑容,仿佛只是在与一位老友闲话家常。
“明公说笑了,备一介织席贩履之辈,久居乡野,见识浅薄,何德何能敢妄论天下英雄。”
刘备将姿态放得极低。
曹操轻笑一声,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清冽的声响。
“玄德不必过谦。你久在诸侯之间,阅人多矣,不妨说来听听。”
话已至此,再推脱便显得虚伪。
刘备心中念头飞转,决定抛出几个最显眼的目标来转移曹操的注意力,只要别盯着自己就行。
他略作思忖,小心翼翼地开口:“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
曹操闻言,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袁术?冢中枯骨罢了,早晚为我所擒!”那语气中的轻蔑与笃定,让刘备心头一颤。
“何乃如此自矜乎?(这么装?)”
心里蛐蛐一下却不敢反驳,连忙顺着他的话说:“那么,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虎踞冀州,兵强马壮,如今更是雄踞北方,此人可为英雄?”
他将袁绍的家世与实力一一道来,意在强调其分量,这总该算一个了吧。
曹操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慢悠悠地摇了摇头:“袁绍此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刘备额角的汗珠悄然滑落。
曹操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内心深处那蛰伏的野心。
他强作镇定,又举一人:“荆州刘表,宗室之后,名重天下,坐拥九郡,可为英雄?”
“刘表?”曹操的嘴角撇得更厉害了,“虚名无实,清谈客耳,非英雄也!”
一连三人,皆被曹操贬得一文不值。
亭中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炉火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刘备已经无话可说,他能想到的当世枭雄,在曹操口中都成了土鸡瓦狗。
若这些人都是土鸡瓦狗,那实力尚且不如他们的自己是个啥?
曹操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刘备的脸,他看着对方从从容到局促,从应对自如到冷汗暗生,心中那份掌控一切的快感愈发强烈。
他缓缓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贯耳: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刘备的心跳骤然加速,好家伙怕不是在点我?
果然,曹操的目光陡然变得灼热而锋利,直刺入他的双眼深处。
“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这句话仿佛一道九天神雷,在刘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看到了,曹操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与试探。
“哐当”一声脆响,刘备手中的象牙筷子脱手而出,掉落在地。
几乎在同一时刻,天际尽头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初时还远,转瞬间便滚滚而来,声势浩大。
刘备的反应快得不可思议,他几乎是本能地俯身,钻到桌案之下,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他的动作夸张而真实,没有半分作伪。
曹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玄德何故如此?”
刘备从桌下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神中满是后怕与敬畏,他指着天空,声音颤抖地说:
“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一震之威,乃至于此!备……备实乃惊惧所致。”
他一边说着,一边捡起地上的筷子,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将失态的原因,巧妙地归咎于对天威的敬畏,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一个连雷声都害怕的凡夫俗子,又怎么可能有“吞吐天地之志”呢?
曹操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的杀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玩味和……更深的疑虑。
心中暗道:“此子恐非戏我乎?(这厮怕不是在演我)”
他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刘备:“大丈夫亦畏雷乎?”
“如何不畏?”刘备一脸的理所当然。
曹操大笑着,为他重新满上酒,不再追问。
他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却也为刘备这天衣无缝的掩饰而心生警惕。
这只藏在笼中的蛟龙,比他想象的还要能屈能伸。
千里之外,徐州。
与许都的剑拔弩张不同,此刻的州牧府邸显得异常宁静。
吕布与陈宫相对而坐,面前是一盘未终的棋局。
棋盘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但执黑子的吕布却早已心不在焉。
他身材魁梧,即便安坐,也自有一股猛虎下山般的威势,然而此刻,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虎目中,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烦躁与阴郁。
“啪。”陈宫落下白子,截断了黑子的一条大龙,淡然道:“奉先,你心乱了。”
吕布猛地回过神,看了一眼棋盘,随手将手中的黑子丢回棋盒,发出“哗啦”一阵乱响。
“公台,下棋有何意趣!我问你,如今我军兵精粮足,为何这徐州城内,却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陈宫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他清瘦的面容上写满了疲惫,眼下的乌青已经多日未曾消退。
“奉先,我们有张辽、高顺这样的百战猛将,有精锐的并州狼骑,论冲锋陷阵,天下无人能及。可治理一州之地,光靠刀枪是不够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感:“自我随奉先入主徐州以来,案牍劳形,日夜不休。然徐州大小事务繁杂,钱粮、户籍、农桑、律法……桩桩件件,千头万绪,仅凭宫一人之力,实乃独木难支。府库中,武将名册厚厚一摞,可那文官名录,却薄如蝉翼,屈指可数啊!”
吕布沉默了。
他转头望向窗外,庭院寂静,只有几声蝉鸣,更反衬出这府邸的空旷与冷清。
他想起了当初在虎牢关下,他一人一马,视十八路诸侯如无物;想起了濮阳城外,他差点就要了曹操的性命。
那些都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现在,他坐拥一州之地,却被这些他最瞧不上的笔墨文章之事困住了手脚,感觉像一头猛虎掉进了泥潭,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使。
他看着陈宫憔悴的面容,这位从曹操身边毅然决然追随自己的谋主,如今鬓角竟已染上了几分霜白。
一股愧疚与警醒同时涌上心头。
是啊,他吕布可以不眠不休地厮杀三天三夜,可陈宫只有一个,他不是铁打的。
若有朝一日陈宫累垮了,这偌大的徐州,谁来支撑?
“是我疏忽了。”
吕布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自省,“我总以为,只要我的方天画戟足够锋利,赤兔马跑得足够快,天下便没有去不得的地方。可到头来,却连自己的立足之地都管不好。”
陈宫欣慰地捋了捋胡子:“当务之急,是广纳贤才,充实僚属。
否则,我们就像一艘只有舵手却没有水手的巨船,看着雄壮,实则风浪一来,便有倾覆之危。”
“招贤?”吕布皱起了眉头,“我也曾下令招纳名士,可来者寥寥。那些自诩清高的士人,宁可去投袁绍那等外宽内忌之辈,也不愿来我徐州。他们自是瞧不起我吕布这般武夫。”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中又带上了一丝怒火。
陈宫默然。
这的确是症结所在。
吕布反复无常、弑杀旧主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这成了他招揽人才最大的障碍。
金钱、官位,这些东西袁绍、曹操同样给得起,甚至给得更多,凭什么让天下贤才来投奔一个声名狼藉的武夫?
室内再次陷入了沉寂,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吕布烦躁地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甲胄的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难道真的就无计可施了?
难道他吕布注定只能做一介匹夫,永远无法与曹操、袁绍那样的枭雄在棋盘上真正较量?
不!绝不!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脑海。
那些士人,那些谋士,他们追求的是什么?
除了功名利禄,他们更渴望的是能辅佐一位真正的明主,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青史留名。
要吸引他们,就必须给他们看到一个无人能及的希望,一个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契机!
吕布的脚步猛然停下,他转过身,双目炯炯地盯着陈宫,那眼神中的阴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兴奋。
陈宫正欲再劝,却被吕布这突变的眼神惊得一怔。
“公台,”吕布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自信,“你说,如果……我们能拿出一件连曹操和袁绍都没有的东西,作为延揽天下英才的筹码,你猜……他们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