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整理好的议事堂内,气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每个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怪异,仿佛是他们内心挣扎的鬼魅。
郭嘉独自站在堂中央,单薄的身影在众将魁梧的身躯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立。
然而,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下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许褚将军营中醉酒延误军事,致使我军险些陷入重围,此罪,按军法当斩!”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
他环视着一张张或惊愕、或愤怒、或不忍的脸,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
“主公将军队托付于我,便是将这数万将士的性命托付于我。今日不斩许褚,军法将成一纸空文!他日战场之上,人人皆可效仿,届时,我等又拿什么去面对吕布的铁骑?”
这番话字字诛心,在场的将领们无言以对。
他们知道郭嘉说的是对的,军法如山,这是军队的根基。
可许褚是谁?
那是主公的亲卫大将,是军中的猛虎,更是与他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兄弟!
让他去杀一个冲锋陷阵的功臣,他们做不到。
这份理智与情感的剧烈冲突,让整个议事堂陷入了暴风雨前最可怕的死寂。
“奉孝,够了。”
一个沉雄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夏侯渊缓缓从座位上站起,他那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将郭嘉笼罩。
他没有看郭嘉,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领,最后落在那柄象征着最高指挥权的帅案宝剑和印信上。
“眼下吕布大军压境,陈宫诡计多端,此番接连被消耗诸多兵力,我等正该同心戮力,共御外敌。”
夏侯渊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沉闷的战鼓,“许褚将军是鲁莽,是该罚,但绝不是在这个时候斩我大将,自断臂膀!军师,你这是在逼我们输掉这场仗!”
郭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转向夏侯渊,眼中第一次燃起怒火:“妙才将军!你这是要徇私枉法,动摇军心吗?”
夏侯渊没有再与他争辩。
他动了。
一步,两步,沉稳的步伐如同巨石落地,每一步都让堂内的气氛紧张一分。
他径直走向帅案,无视郭嘉愤怒到极致的目光,在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中,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铁手,一把抓起了桌上的剑印。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你!”郭嘉浑身剧颤,仿佛被这只手攫住的不是冰冷的剑印,而是他自己的心脏。
夏侯渊手持剑印,转身面向众将,高高举起。
那柄宝剑在烛火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印信则透着沉重的威严。
他环视一周,厉声道:“从此刻起,军中防务由我暂代!许褚将军功过相抵,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其余诸将,各归本位,严守城防,但有懈怠者,军法从事!”
堂中诸将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几乎在同一时间齐齐起身,对着夏侯渊抱拳沉喝:“遵命!”
声如雷霆,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这声势浩大的“遵命”,像一记无情的耳光,狠狠扇在郭嘉的脸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些曾经对他言听计从的将领们,此刻却对着一个公然夺权的人俯首听命。
他所信奉的军法,他所依赖的权威,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反了……你们都反了!”郭嘉的嘴唇哆嗦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尖利的怒吼,“来人!来人呐!将夏侯渊这个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死寂,是唯一的回答。
守在门口的亲兵垂着头,仿佛没有听见。
堂内的将领们低着眼,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嘶吼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郭嘉的身体晃了晃,向后踉跄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
他昔日那双运筹帷幄、仿佛能洞悉万物的眸子,此刻写满了空洞与涣散。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批阅无数军机要文,曾挥动画出一次次扭转乾坤的计策,可现在,它却什么也抓不住了。
绝望与悲凉,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开始低声地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变成了混杂着呜咽的疯笑,充满了无尽的凄凉。
夜,深沉如墨。
一辆简陋的马车在寂静的山道上缓缓行驶。
夏侯渊骑着马,亲自护送在侧,他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
马车里,郭嘉的谩骂声、哭喊声和疯笑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做着最后的挣扎。
大营之内,一众将领默默伫立,遥望着那辆马车在火把的光亮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城外的黑暗里。
没有人说话,夜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袍和旗帜,猎猎作响。
这既像是一场送别,又像是一场放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与不安。
夏侯渊勒住马缰,在大营外伫立良久,直到再也听不见马车里的任何声响。
他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空虚和寒意。
他做出了他认为对军队最有利的选择,却也亲手折断了这支军队最锋利的矛头。
就在他准备拨马回城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东边的官道上疾驰而来。
一名探马伏在马背上,状若疯魔,人未到,凄厉的嘶喊声已划破夜空。
“报——!!”
那声音带着血腥味和极度的恐惧,让城楼上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
夏侯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望向漆黑如深渊的东方。
那名探马连滚带爬地摔下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着来时的方向,口中只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便头一歪,昏死过去。
夏侯渊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
他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那刚刚从郭嘉手中夺来的权力象征,此刻竟感觉无比沉重。
内部的风暴刚刚平息,而一场真正能吞天噬地的灭世狂澜,已从东方的黑暗中,向他们咆哮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