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震颤,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哀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扯成一条绷紧的细线,两支狼牙箭如孪生的毒蛇,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啸叫,一左一右,竟是同时扑向了审配与袁熙!
这一手堪称神乎其技,也堪称魔鬼之举。
战场之上,万军之中,谁能想到吕布在力竭之时,竟敢行此雷霆险招?
双箭齐发,对臂力、眼力、乃至心神的消耗都是成倍的,稍有不慎,便是双双落空,沦为笑柄。
但吕布不是旁人。
袁尚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左边是为袁家鞠躬尽瘁的肱骨谋主审配,右边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二哥袁熙。
电光石火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驱使他扑向了对他而言更有价值的目标。
他嘶吼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将审配狠狠推开。
“正南先生,小心!”
“噗嗤!”
几乎在审配被推得踉跄倒地的同时,另一道沉闷的、血肉被洞穿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袁尚僵硬地扭过头。
那支狼牙箭,从箭簇到箭羽,齐根没入了袁熙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飞去,最后被亲卫死死架住,才没有坠马。
袁熙的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的鲜血,染红了胸前华丽的铠甲。
他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熄灭。
死寂。
整个战场,无论是吕布的陷阵营,还是袁军的精锐,都在这一刻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舍弃兄长、救下谋士的三公子身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嚎从袁尚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看着袁熙倒下的尸体,又看看惊魂未定、满脸复杂的审配,大脑一片空白。
悔恨、恐惧、疯狂、还有被吕布那神鬼莫测一箭支配的耻辱,像无数条毒虫,瞬间啃噬了他全部的理智。
他救了审配,因为审配是守住邺城的关键,这是最理性的选择。
可当兄长的鲜血真真切切地溅在他脸上时,那份冰冷的理性瞬间崩塌,化为灼烧灵魂的业火。
“吕布!我与你,不共戴天!”袁尚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拔剑便要冲锋。
“公子,不可!”审配死死拉住他,“快撤!快撤回城中!军心已乱,再战必败!”
审配的声音如同冰水,暂时浇熄了袁尚的疯狂。
他环顾四周,只见自己的亲卫们眼神躲闪,充满了惊惧与怀疑。
连统帅的亲兄弟都能被舍弃,他们这些做属下的,又算得了什么?
军心,在袁熙倒下的那一刻,就已经碎了。
吕布冷冷地注视着仓皇退回瓮城的袁军,手中的画戟滴着血,但他没有下令追击。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箭,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缓缓闭上眼,耳边是风声,是自己将士的欢呼声,但更多的,是伤兵营里传来的痛苦呻吟。
夜幕降临,吕布没有在帅帐中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他脱下沉重的铠甲,只着一身被血浸透的内衬,沉默地走进了伤兵营。
营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死亡的腐臭气息。
伤兵们躺在简陋的草席上,呻吟声此起彼伏。
吕布的出现让营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都挣扎着想要行礼。
“都躺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透着一丝疲惫。
他走到一个被砍断手臂的年轻士兵身旁,军医正在用烧红的烙铁为他止血。
那士兵痛得浑身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住不叫出声。
吕布蹲下身,伸出那双刚刚还在挥舞画戟、沾满敌人鲜血的大手,轻轻按住了士兵的肩膀。
他的手很稳,掌心滚烫。
“忍着点,很快就好。”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沉默地从一个伤兵走到另一个伤兵面前。
他亲手为断腿的士卒换上干净的麻布,用匕首割开溃烂的皮肉,将箭头从一个校尉的后背里挖出来。
鲜血和脓水溅满了他的双手和衣衫,他却恍若未觉。
那张平日里冷峻如冰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但深邃的眼眸里,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每一个呻吟的士兵,每一处狰狞的伤口,都在拷问着他。
这就是战争的代价。
是他,将这些鲜活的生命带到了这片修罗场。
胜利的荣光背后,是无数家庭的破碎和一个个年轻生命的凋零。
这股沉重的代价,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许久,徐庶掀开帐帘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此战,我军阵亡一千三百余人,重伤八百,几乎人人带伤。”
吕布擦拭匕首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千三百……这个数字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徐庶,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悲怒。
作为统帅,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被情绪左右。
“袁绍的主力大军,到哪了?”他声音冰冷,仿佛刚才那个为士兵处理伤口的温情男人只是幻觉。
“斥候来报,郭图、淳于琼率领的五万先锋军,距离邺城已不足百里,最多两日便可抵达。”徐庶沉声答道。
吕布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两日时间,强攻瓮城绝无可能,一旦被内外夹击,他们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主庶有一计。”徐庶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主公今日一战,已挫动袁军根本,袁尚更是心神大乱。我军可分兵一部,继续围困瓮城,做出猛攻之势,主力则在城外设伏,行‘围点打援’之策!郭图等人急于救援,必会轻敌冒进,届时,我军可一战定乾坤!”
吕布转过身,冷峻的目光落在徐庶脸上,那眼神里藏着刀锋,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挣扎。
围点打援,意味着还要有更多的牺牲。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破局之法。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我要让瓮城,从内部烂掉。”
半个时辰后,上百支绑着布帛的箭矢,如同飞蝗般越过城墙,射入瓮城之内。
城中的袁军士兵正自人心惶惶,捡起这些“招降信”,本以为是吕布的陈词滥调,可展开一看,所有人都愣住了。
信上没有劝降,没有许诺,只用最直白、最残忍的笔触,描述了白日里发生的那一幕——“袁家三子袁尚,为保一谋士,坐视亲兄袁熙惨死箭下而无动于衷。血亲尚可弃,何况尔等袍泽?今日弃其兄,明日弃尔等,为这等寡情薄义之主卖命,值得吗?”
谣言如瘟疫,瞬间在压抑的城中炸开。
士兵们交头接耳,原本对袁尚舍兄救臣之举就心存芥蒂,此刻被吕布的信一挑拨,那点不满立刻化为愤怒和恐慌。
他们看向城楼上袁尚的背影,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位主君,而是看一个随时会牺牲他们来保全自己的冷血屠夫。
忠诚,在死亡的威胁和人性的拷问下,土崩瓦解。
夜,愈发深了。
袁尚在城楼上独自枯坐,任凭冷风吹拂。
他没有理会城下越来越响的议论声,只是反复擦拭着佩剑,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袁熙临死前那双难以置信的眼睛。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名他极为信任的亲信校尉单膝跪地,沉声道:“主公,城中军心浮动,有将领串联,恐生兵变!末将已集结心腹,请主公移步至末将营中,暂避风头!”
袁尚麻木地抬起头,看着这张熟悉而忠诚的脸,心中涌起一丝暖意。
他点点头,站起身,跟着校尉向城下走去。
然而,就在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拐角时,那名校尉猛地停下脚步。
“主公,得罪了。”
袁尚一愣,还未反应过来,那校尉眼中杀机毕现,腰间的环首刀瞬间出鞘,化作一道致命的寒光,直劈他的脖颈!
与此同时,黑暗中涌出十余名手持兵刃的军官,将他团团围住。
“你……你们……”袁尚的
那校尉面无表情,声音冷得像冰:“公子,我们也要活命。跟着你,只有死路一条。”
冰冷的刀锋落下,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
第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邺城时,瓮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了。
一支人头,被高高悬挂在城楼之上,正是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袁尚。
城墙上,叛变的袁军将领们垂手而立,噤若寒蝉。
审配站在府邸的高楼上,望着那颗熟悉又陌生的头颅,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一生谋划,忠于袁氏,可最终,他效忠的主君却因他而死,又被部下背叛。
一切的坚持,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惨然一笑,拔出腰间佩剑,毫不犹豫地横颈自刎。
一夜之间,固若金汤的瓮城,从死寂走向了覆灭。
吕布骑在赤兔马上,缓缓步入这座弥漫着血腥与背叛气息的城池。
胜利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诡异,没有欢呼,只有令人心悸的沉默。
他目光扫过那些降将谄媚而畏惧的脸,心中没有半分喜悦。
瓮城的大局已定,但在这座刚刚易主的死城深处,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贪婪地望向那些旧日主人的府邸。
战争结束了,但另一场无声的掠夺,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