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十一月初一。京师,大栅栏。
立冬刚过,北风卷着枯黄的槐叶,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打着旋儿,透出一股令人缩颈的寒意。然而,位于大栅栏正街的那座地标性建筑——原“京西铁路招商局”,今日却换了新颜,热闹得仿佛那是夏天。
红绸刚刚被揭下,那块由天启皇帝御笔亲书、涂了厚厚金粉的黑底匾额,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明皇家银行】
这座四层高的砖石堡垒,门窗皆用铁栅加固,透着一股森严的官气。 但今日来“捧场”的,绝非善类。
街道上,车辙深深地压进了冻土里。那是数百辆来自京城各大钱庄、票号的运银车。车上装的不是货物,而是沉甸甸的碎银子、铜钱,甚至还有成箱的前朝大明宝钞。 赶车的伙计们一个个横眉立目,挥舞着鞭子,像是来讨债的恶鬼。
对面的“泰丰楼”二楼雅间。
茶香袅袅,却掩盖不住那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日升昌票号的京师大掌柜雷履泰,身穿紫膛色的绸缎棉袍,手里转着两颗温润的玛瑙球,正眯着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冷冷地俯视着楼下的人潮。 在他身边,坐着“大德通”、“蔚泰厚”等几家山西票号的东家,人人面色凝重。
“雷爷,这姓李的小子是不给咱们留活路啊。” 一位胖掌柜把茶碗重重顿在桌上,咬牙切齿道: “他搞那个什么‘天启龙洋’,成色足,分量重,还居然定死了规矩——一两银元换一千文制钱!这是要刨咱们的根!”
在大明的金融江湖里,钱庄靠什么赚钱? 靠的是混乱。 银子有成色之分,纹银、足银、九八银,这里面的火耗水深得很;铜钱有官铸、私铸之别,汇率一天三变。老百姓存银子,他们要扣火耗;老百姓换铜钱,他们要压价。这一进一出,全是带血的利润。 而李苏推出的标准银元,就像一把尺子,直接废掉了他们手里那杆做了手脚的秤。
“慌什么。” 雷履泰冷笑一声,手中的玛瑙球发出“咔咔”的脆响: “他李苏是懂造机器,但他不懂银子。他想立规矩?咱们就教教他,这大明的银子到底听谁的。”
他指了指楼下那些排队的长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不是在告示上写着‘童叟无欺、足额兑换’吗?” “那就换!把他库里的‘龙洋’全换光!”
雷履泰站起身,走到窗前,声音低沉而阴毒: “传令下去!把咱们库里所有的陈年烂银子、发霉的铜钱,甚至那些平时没人要的剪边银,全拉过来!” “不管他有多少龙洋,咱们照单全收!” “等银元到了咱们手里,立刻拉去炉房,熔了!提炼出银水,再铸成咱们的‘低色银’!”
这是一招绝户计——劣币驱逐良币。 利用李苏银币的高信誉和高含银量,进行套利。只要把皇家银行的储备银掏空,一旦百姓拿着龙洋来兑换却兑不出东西,信用瞬间就会崩塌。 到时候,李苏的银行就是个笑话,还得乖乖求着他们这些钱庄借钱周转。
“雷爷高明!”众掌柜纷纷拱手,“这就叫釜底抽薪!”
……
皇家银行大堂。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味和银钱特有的铜臭味。 高高的柜台后,五十名从国子监算学系招募来的年轻账房,算盘打得飞起,额头上全是汗珠。
一群群穿着绸缎号衣的钱庄伙计,正凶神恶煞地把一箱箱黑乎乎、甚至带着泥沙的碎银子拍在柜台上。 “换钱!五万两碎银,全换龙洋!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我也换!三万吊铜钱,要现银!快点!”
后面排队的普通百姓看着这架势,都吓得不敢上前。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 “这银行刚开张就被这么换,会不会倒闭啊?” “我听说钱庄都在换,咱们是不是也该把手里的银票兑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蔓延。
二楼,行长值房。
户部尚书毕自严(兼任银行行长)看着楼下的场景,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官帽都歪了。 “李大人!不行啊!这么换下去,咱们从江南运来的那点底子,撑不过三天!” “他们这是在挤兑!是在毁钱啊!他们换回去肯定是要熔了套利的!” “要不……咱们限购吧?每人每天只能换十两?或者暂停兑换?”
李苏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杯苦涩的浓茶,神色淡然得有些可怕。他看着楼下那些疯狂的钱庄伙计,就像看着一群正在搬运自家棺材板的跳梁小丑。
“笃、笃、笃。” 一阵轻缓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还没等李苏开口,侧门被推开,一个身穿深青色绸缎比甲,怀里抱着厚厚一摞账本的女子走了进来。 是苏婉。 她没有理会满头大汗的尚书大人,而是径直走到李苏面前,将账本轻轻放下,声音平静而清晰: “大人,前柜的流水我看过了。半个时辰内,流出龙洋三万枚,收进碎银三万四千两,铜钱八千吊。” “虽然看着乱,但入库的银料重量,其实比咱们发出去的龙洋……还多了两成。”
她随手翻开一本账册,指着上面密密麻麻却井井有条的数据: “那些钱庄送来的银子虽然成色杂,但为了抢兑,他们连称重都顾不上,咱们其实是赚了火耗的。” “只要后院的‘机器’不停,咱们手里的银料只会越来越多,根本不会断流。”
毕自严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不显山露水的女子,竟然能在这种乱局中把账算得如此通透。
李苏看着苏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他知道,这几个月来,苏婉不仅把铁路食堂管得井井有条,更是自学了新式记账法。她对数字有着天然的敏感,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哪怕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静心。 这正是掌管钱袋子最需要的品质。
李苏站起身,从腰间解下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郑重地放在苏婉的手心里。
“苏婉。” 李苏的声音不高,却透着绝对的信任: “食堂那边交给孙大娘吧,那里太小,施展不开你的手脚。” “从今天起,银行的内库钥匙,还有格物院所有的后勤总账,你替我管。” “除了你,这把钥匙交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
苏婉握紧了那串带着李苏体温的钥匙,她知道这串钥匙的分量——那是大明帝国正在崛起的工业血脉。 她没有推辞,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大人放心。只要我在,账就不会乱,钱就不会丢。”
安顿好大后方,李苏转过身,看向还在发愣的毕自严,嘴角的笑意瞬间变得冷冽: “毕大人,您听到了?” “咱们有最好的管家婆,也有最好的原料来源。”
“限购?那就输了。” 李苏整了整身上那件并无官阶标识的黑色箭衣: “他们想换,那就让他们换。换得越多越好。” “毕大人,您信不信,他们换得越快,死得越快?”
毕自严回过神来:“李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就算账目不乱,可咱们的库存毕竟有限,顶不住他们这么熔啊!”
“顶不住?” 李苏指了指后院的方向。那里有一座被高墙铁网围起来的独立院落,正冒着滚滚黑烟,日夜不息。 那里是**“格物院特级密库”**,也就是大明的造币厂。
“毕大人,您忘了这银行后面连着什么地方了吗?” 李苏拍了拍毕自严的肩膀: “走,带你去听听……工业的咆哮。”